了一拨新将,上下调度不惯,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当枪使,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何况襄阳南船北马,七省通衢,兵家必争,历来是战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然而裴容廷这边快刀斩乱麻,杭州的战事却远比李延琮预想的艰难。
对方的兵马都出自江南本营,与他们周旋已久,互相都摸清了路数。两边拉锯末子似的,谁今天往前一步,明儿又被打了回来。打了也是白打,双方都疲沓了,恨不得就搬个凳子嗑瓜子儿,看谁耗得过谁。
因此等裴容廷调领部分兵马“班师回朝”的时候,杭州还焦灼得厉害。
那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阴阴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马在仪门外小厮牵走,另有静安给他撑着伞,一道从穿堂里走进夹道。
才在半道上,忽然听见身后高墙里一道门开的声音,有人叫了一声“大人”。
回头看,正是婉婉轻云出岫似的走出来,立在台阶上。乔素打扮,穿一身半旧藕丝纱衫,挑线白绫裙。
夏月里用点漆小木梳子高挽着一窝丝,凉快,留出些碎发垂在两边,像是长长的水鬓。
这还是几年前北京时兴的发式,裴容廷看了,心里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也不说话,只管自矜地站在那里,把一只白绢小折扇掩住了半张脸,露出弯弯一双月眼。
笑一笑,更使人旌荡漾。
那静安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不等裴容廷开口,自己把手一拍,借口要紧事往马棚里交代,一溜烟找不见人了。
狭长的穿堂空落落的,婉婉见左右没人,收了扇子,提着裙子跑下台阶。几步到了跟前,高高抬起手来吊上裴容廷的颈子,他笑着把她的手拿开,反搂在怀里,低头打量她。这么个高挑个儿,当着她,总比平常矮了一头,
“这些日子还好吗?”
“好是好。”她碧清的眼瞅着他,“只是想你想得了不得。”
与银瓶不同,婉婉从不会有那样斟酌而小心的语气,她想他,一定要大大方方告诉他。裴容廷恍然又欣喜,因为是远别重逢,更加剧了这种团圆的意味。他抱紧了她,才要在耳旁与她约定个时辰私会,婉婉却收回脚跟,拉着他往方才出来的那道门儿走。
里头是座空院子,墙上檐下纠缠着滴翠的藤萝。她把门一拴,竟比他更急,把他扑在门洞深处的黑油门上,拽着他的领子便踮脚吻上来,气息缠绵又湿润。
分别了三个月,都说小别胜新婚,自是男人比女人家更难挨。他捧着她的下颌,低喘着哧笑:“你定是寻我有事,从实招来,还则罢了。”
婉婉红了脸,捏着袖子赧笑:“人家想你,怎么就是给你上当了,不识好人心……”
这个缠绵的吻是临时起意,但她的确想和他聊聊,为了那封遗诏,为了个王妃的名头,为了他的心。
之前他对李延琮的介意,她还当作笑话来打趣,现在想来真是大不该。说来也可笑,与容郎的感情深到这样的程度,她爱他,她信他,却从来没有完全懂他。
五年来,他是她风浪里救苦救难的浮木,如今该由她给他一点安心了。
“容郎……”
这些日子她翻来覆去地想说辞,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心里有件事,想问问你的心思——”
裴容廷看她吞吐不比寻常,也收敛了笑意,扶着她的肩微微皱眉:“怎么了?”
空气忽然沉了下来,倒把她的心倏尔悬了起来。婉婉有点后悔,低头抿了抿嘴,还在整理言语,忽然闻见他袖口清幽香气。
“嗳……你袖子里放了什么,香茶儿吗,还是香袋儿?”她促狭一笑,“你几时也用起香来了,别是哪家姑娘留情赐赠的罢?”
裴容廷被她提醒,无奈笑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叠手帕:“小鬼头,什么也瞒不过你的鼻子。”
帕子打开竟是一朵木芙蓉,将近手掌大小,黄澄澄的芯子,白里透着粉,薄软的花瓣有点脱水,微微蜷着。
“哟,真漂亮,你是在哪里得的?”婉婉小心地捧起它来,对着不甚明亮的天色细瞧,起初不过赞叹,后来看清了花瓣上米粒大小的鹅黄点子,呀了声道,“这是——好久没见着这样的芙蓉了!”
她炫耀似的对裴容廷笑道:“这种有黄点子的名叫‘洒金芙蓉’,生得富贵,又有香气儿,我们老太爷从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株,就种在淮南老宅西角墙根底下。那年我回乡祭祖,七八月份开花儿,开得蓬蓬的,甭提多好看了。除此,我再没见过相似的花样儿了——”她渐渐顿住了,扭头望着裴容廷,眼中越发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这是……这是容郎哪里择来的?”
裴容廷含笑道:“自己都说出来了,又何必问我?”
婉婉大吃了一惊,月眼都睁圆了:“淮南!你去淮南了吗——你怎会知道我家老房子的所在?”
“淮南徐氏……”他眼光沉静,撇过去不提的口吻,没再说下去。
从前江北一带提起徐家都说是淮南徐氏,纵不比什么博陵崔氏,太原王氏,在安徽地界也说得响嘴了。既然曾是望族,想必打听打听也能寻着。而淮南府正夹在湖北与淮安之间,虽不连在一根线儿上,稍微绕个圈子也能路过。
婉婉红了眼圈儿,最后只汇成一句话:“还好吗,老家都还好吗……”
也没什么好不好。老宅是私产,抄家也不充公,只是徐氏一脉向来人口单薄,自打徐道仁一支进京,就只留下了些旧仆看房子,等徐家一倒,也就彻底绝灭无人了。
她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滚,裴容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搂她进怀里,把芙蓉簪在鬓边,微凉的手指掠过她的耳垂。
这种杀家灭族的大悲凉,旁人没办法劝,但她知道容郎是好意,自己只管掉眼泪,倒是糟蹋了他的心。她把脸埋在他怀里蹭,他穿了曳撒,有点硬,硌得她脸生疼,倒把泪憋回去了一点。
婉婉的心动了一动,忽然起了一个新奇念头,心咚咚跳了起来,抬头问:“若是从这儿到淮南,骑马要多少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