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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四)(1 / 2)

穿月白圆领袍的裴容廷立在门口,是整个穿堂唯一一张气定神闲的脸,廊下羊角灯明,让他冷白的皮肤上有灰阴的雨的影子。

他发觉李延琮衣冠不整,满身的酒气,微微挑了挑眉:“将军有何贵干?”

李延琮头昏脑涨,想站稳了都得扶着门框,可不等他说完整句话,竟提拳照他脸打了上去:“往这儿吃花酒来,你倒逍遥!”

裴容廷真没防备,生生受了他一拳,往后趔趄两步,却更让李延琮更得了意,扑上来把他往墙上压。裴容廷唇角青紫一片,人也变了脸色,抓住他手臂呵道:“你疯了吗?”

旁边似乎也有人赶来劝架,李延琮理也不理,一手解了佩刀丢在地上,再扬手,照着裴容廷心口便打。裴容廷略躲个过,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延琮。

远远的,一道闪电劈进窗外的天井,照亮了他眼底狰狞的狼狈。

雨要下大了。

外面人声攒动,大家都忙着躲雨,仿佛这连绵雨天攒了许久的阴霾,一口气倾泻出来,连带着把那个人间也关在外头。裴容廷是个克制的人,可也有他自己的感情——为了个肖想自己妻子的人殚精竭虑,说不恨是假的。

他这样的人,忍耐到了一定的程度,反比常人更觉得酸痛入骨。

这场大雨来得,倒好。

他的心沉了一沉,拳头再砸上来的时候,竟也顺势揪住了李延琮的领子,一把往前推。

两人谁也不肯放手,踉踉跄跄冲着那架玄青纸屏风倒去,撞碎了屏风,跌在后头的矮桌上,把些盏儿、碟儿,都砸得粉碎,茶水淌了一地。

这动静惊动了四周,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从隔壁跑出来,三三两两掠过窗前。

李延琮这才发觉,这间屋子并不是那管弦歌喉的所在。

不过,也无所谓了。

锐利的碎瓷片割伤了他的面颊,他倒在桌上抹了一手的血,竟邪邪笑了。

虽然疼痛,却也不失为一种痛快。

外面轰隆隆雷声大噪,狭小的茶室里,沉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裴容廷也把手背抹过了伤处,徐徐露出刀锋似的凤眼,冷冷睥睨着他。

谁也没说话,也实在无话可说。

两个骄傲的人心知肚明,彼此早就想打这一架,不过拉不下“贵人”的脸面。

也说不上是为了婉婉。

事已至此,胜负已定,所有不甘,愤懑,苦闷与怨恨,都已经是男人间的计较。利用,提防,算计,那是寻常的他们,在这暴雨的夜晚褪掉教化与理智,他们终究只是男人。

两人倒在矮桌上厮打,又顺势滚到了地上,直到终于有人上来,嘴里吞吞吐吐说着好话,从后头扳住了李延琮的肩膀。

“给我滚!”

李延琮气急,挥手往身后打,一扭头,却惊了一惊。

他疑心是自己看离了眼,喘着气掐了掐太阳穴,半日方难以置信道:“张将军?”

张崇远尴尬地笑了笑,想叫“殿下”,觉得不对,叫“将军”,也不合适,只得说了个秃头的句子,伏在地上拜见:“是……是老臣。”

他长到如今快五十岁,明明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眼看见从前的王爷与内阁大臣,像两个市井流民一样搅在一起打架,还是震撼得无所适从。

李延琮收回手搭在膝盖上,眯着眼问:“你……你怎么——”

“臣……臣是接了裴——裴中堂的帖子,有事来与中堂商议。”

张崇远是朝廷的人,来找裴容廷商议?

李延琮立即警惕起来,酒散了大半,回头看看裴容廷,他反应更快,已经站了起来从容掸着袍子。

李延琮虽然大醉,人可没傻,很快拼凑回理智,拧着眉肃然问:“他都许了将军什么?”

显而易见地,裴容廷正在说服张崇远倒戈,所以才选了间如此不起眼的小酒肆。而张崇远既然冒着风险只身前来,似乎也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

李延琮与张崇远素有交情,一来敬重他,二来也知他是有些愚忠的人,因此才没在他身上起策反的动念头。

也不知裴容廷施展了什么手段?

这是大事,李延琮很快起身,两手把鬓角散发往后一捋。

虽然脸上花花黎黎挂了彩,那样子竟是很骄矜的,然后清了清嗓子,叫人进来拾掇。

他吩咐:“给我们再腾出间房来。”

掌柜站在门边不敢进来,战战兢兢道:“是……是……”

李延琮扫了一眼地上的茶汤:“待会儿送壶雨前龙井来。”

“老爷,小的店里没有……没有雨前龙井。”

“那还不麻利出去买,账就送到杭州衙门里。”他也没看掌柜的,那不耐烦的声气儿就已经吓得掌柜唯唯诺诺,赶紧退下了。

李延琮转过头来,却略弯了弯腰向张崇远告罪,引得张崇远还礼不迭,那纹丝不乱的劲头,一点儿看不出方才放浪的狠意。

等再落座细聊起来,李延琮才知张崇远来投的缘故。原来那张家祖籍便是荆门附近,自从前年北边打仗,他便把妻儿老小送回了湖北老家,年初襄阳打仗,他本是求了皇帝照拂家人,不想皇帝心急,为了奇袭,竟顾不得转移张家便叫人开了火。

张崇远知道了,忙叫人去寻,不想祖宅竟已经人去楼空。

他正心急如焚时,接到了裴容廷的信函。

这时候,他才知晓家人早已被李延琮的人提前接到了南方安全的地域,而这位“李延琮的人”,便是本应身葬长江的裴容廷!

不得不说,裴容廷这一步走得漂亮,称得上高瞻远瞩,连李延琮也不免要佩服。

他睨了裴容廷一眼,是侧脸,看不到另一边唇角的青痕。

寂寂的眼睛,幽深乌浓,看着人摸鬼样风度翩翩,下起手来倒真狠。

李延琮脸上冷冷的,心口的伤处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们没有再北上回淮安,而是在杭州衙门住了下来,整军备战,准备直抵金陵。婉婉被从淮安接了来,为了来日去皇陵时指认遗诏。

这天已经是立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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