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庆二年六月初十,皇帝项桓举行冠礼。入夜于禁中大摆筵席,宴请百官。
太后的席位设在皇帝身后一丈处,四周白雾似的纱帷被夜风拂动,将前面皇帝的身影遮挡得朦胧起来。侍女翠雪见她还要往唇边递酒杯,忙上前阻拦道:“娘娘,别喝了,您都醉了。”
梁芳游先是摇头,又醉笑道:“醉了岂不是更好?都说‘一醉解千愁’,醉了,也就不用整日战战兢兢的了。”
翠雪将那酒杯夺下:“娘娘,奴婢扶您出去走走,醒醒酒罢。”于是将她搀扶起来,离了席往外走去。
来至御苑中的湖心亭,梁芳游坐下,盯着湖中盛开的朵朵莲花,见纤长的花茎随风摇曳,言语间隐含悲伤:“当年那朵红莲我弄丢了,之后却再没有机会向他讨一朵来了。”她的声音很轻,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翠雪没有听清。
盛夏夜仍然带着一丝暑气,催得她酒意更浓,昏昏欲睡。翠雪想上前扶她起身:“娘娘要不还是回毓宁宫歇息罢。”
她不肯,甩开翠雪的手,道:“这里风景多好啊,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自在过了,且再待一会。”
这时二人身后忽然响起男子朗然的声音:“夜深了,母后还是回去罢,这里都是石桌石凳,小心着了凉。”翠雪回头,一见来人,急忙见礼:“陛下。”
梁芳游的醉意一下子消了一半,问道:“陛下不在宴中,来御苑做甚?”
项桓笑道:“母后离席,儿臣实在是放心不下呀。”说着就不容置疑地去牵她的手。她挣了挣,但根本挣脱不开。项桓握得更紧,笑道:“儿臣知道母后不胜酒力,这便扶着母后行走。”说着便拽她起来,往毓宁宫的方向去。
她垂了眼睫,不敢看他,也不敢言语,身体微微颤抖。翠雪跟从在后,也是敢怒不敢言。
项桓一直送她进了内殿,教她坐在榻上。
梁芳游见他迟迟不走,催促道:“今夜还劳烦陛下亲自来送,我心里过意不去。陛下也回去休息罢,莫误了明日早朝。”又转头吩咐翠雪:“你去送送陛下。”
项桓却一摆手,要教翠雪退下,翠雪犹疑不定,望向太后。项桓冷了脸,道:“朕与母后母子情深,要说些话,这里没你的事了,还不下去?”
翠雪无法,只好告退。
她低着头,往榻里坐了些,好半天开口:“陛下还有事么?若无事,我要就寝了。”
只听皇帝轻轻一笑,与她并排坐了,用亲昵的语气道:“怎么?无事就不能侍奉母后了么?”
梁芳游抬眼看他,忽地生气起来,大了胆子呵斥他:“陛下何必如此纠缠我!我这毓宁宫甚么都不缺,翠雪事事上心,本也用不着天子亲劳。”她自以为是摆出太后的架子来,想表现得有威严些,但在真正的上位者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笑道:“儿臣晨昏定省,只是想与您亲近一些,表表孝心,怎么就成了‘纠缠’了?”
孝心?一个成年的儿子,对只长他九岁的嫡母,举止亵昵,言语轻慢,其中心思,能瞒得过谁呢?她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她很明白,项桓看她的眼神,从来不是孩童期盼母亲疼爱的眼神,而是一个男子看女子的眼神。
殿中的熏香静静地散发幽气,从殿外钻进来的夜风将这香气徐徐地送至一时无言的二人身边。项桓闻了闻,问道:“这是芙蓉香罢?母后甚么时候更换的?”她答是前日,他就笑道:“母后喜爱莲花,儿臣知道,明日就教人从湖中采两茎来。”
她忙摇头:“不要,折了就活不了几日了。我若想观赏,会教翠雪陪我去御苑的。”
项桓道:“母后宅心仁厚,只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说着一手握了她的双手,另一手则欲抚上她的侧颊。
她似乎想起甚么,凄然道:“为何你要像他……”
皇帝一下子愤怒起来:“像谁?一事无成、声色犬马的先帝,朕的父皇么?”他扳住梁芳游的双肩,将她摇晃得晕起来:“朕不信母后与他有真感情。”
她撇过头去,回避他的发问,只是颦眉道:“不论如何,他是你的父亲,而我是你的嫡母,你不该那样骂他,也不该不尊重我。”她努力挣开项桓的钳锢,往后退了退,背后已经抵着床柱。
见她抵触,项桓就温柔地笑着哄她:“母后,朕确实像他,您就将朕当作他罢。”
梁芳游望着他逐渐贴近却更为模糊的脸,醉意占了上风,蓦然盈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