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们在果然居相处了太久,与他在那宝蜃楼分开的一刻,她竟然有些忘记了,他本是个生死系于一线、来去不由旁人的江湖客。
其实从前她救过的那些江湖侠客,也都是如此。伤好之后,他们便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消失在果然居的柴门之外,走之前并不会同她多说些什么。
或许那柴门外有着她不了解的快意恩仇、生死大义,他们都急着要去赴自己的约,实在没有空闲同一个卖药的村野郎中客套寒暄。
或许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吧。
就像方才……即便是迎面经过,那马背上的人也没有认出她。
人们总喜欢将离别选在清晨或黄昏,因为那是适宜启程的时刻。
可秦九叶觉得,那是因为清晨和黄昏都光线晦暗,对那些不告而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消失在晨光与黄昏中更合适的了。她记忆中那些模糊远去的身影,大都笼罩着那样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不用时间怎么冲刷,很快便暗淡了。
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黑底白字的店铺招牌,心中一阵发空。
她把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归咎于胃里空空,于是破天荒将方才买货剩下的铜板掏出几枚,走到那铺子柜台前。
最后一笼糖糕刚刚蒸好,手脚麻利的伙计提起蒸笼,一股甜香便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中。
秦九叶舔了舔嘴唇,将手心里握得出汗的铜板递了过去。
“老板,帮我称三两……”
她没来得及放下那些铜板,因为下一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我给过钱了,你还要再给一遍吗?”
店铺伙计一边忙着将那些白胖的糖糕分开来,一边回头笑着道。
“小哥回来了?你的糖糕已经包好了,那边就是。”
身后有熟悉的温热气息,秦九叶慢慢转过头去,便看到李樵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黄昏的光线将他整个人包裹出一道轮廓,他的眉眼身形就像糖渍过的甜柿子一样融化在那片橙红色中。
秦九叶张了张嘴。
“你去哪了?”
他指了指那份包好的糖糕。
“等得有些闷,就去附近转了转,差点耽搁了。”
“哦。”
她低下头,然后绕开他,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李樵拎起那包糖糕,对那伙计笑了笑,随后跟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暗,西葑门附近入城出城的行人脚步匆匆。
城门就要关闭,宵禁就要开始了。
秦九叶一步步向着城门走去,她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少年就背着背篓一言不发地跟着。
最近城中确实有些不太平,往日这城门处查验符引的士兵大都睁只眼、闭只眼,许多经常进出的熟面孔都不会多加询问,如今不仅入城时挨个查验,出城时竟也要再查一道,若是再迟一些,恐怕还真要耽搁在城里了。
排队等了一会,终于到了城门处,秦九叶这才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猛地抬头。
“你哪来的钱买糖糕?”
他背着一只手站在她身后,依稀还是先前那副乖顺的样子,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先前买东西剩下的。”
秦九叶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手指头尖都颤抖起来。
“你、你竟敢用我的银子解你的馋嘴?!”
“我不吃,这些是给你的。你今日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他伸出右手,轻轻将她颤抖的指尖拢在了掌心,那双柔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是哀求又似是在同她打趣,“阿姊从我的工钱里扣吧,就当是我请你吃的,好不好?”
先前一口一个秦掌柜,如今自己就把称呼换回来了。
他太会讨好人了,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别扭来。
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过了一会才又恢复了流动。
秦九叶心中一阵莫名颤动,她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情绪,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继续生气。
于是她依旧不看他,只飞快将符引从守城士兵手中接过,背好自己的药篓、气哼哼地走出城去。
“你一个月才几个工钱?怕是都不够我扣的……”
她身后,李樵将那只一直拎着糖糕的手放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左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
此时若有人仔细去瞧,便会发现那只手的指间染着一片暗红色。
那是鲜血凝结之后的颜色。
翻起的袖口间,半截沾了血的帕子露了出来,很快又被塞了回去。
守城的士兵将视线转向下一名出城的行人身上,少年早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跟着女子瘦小的背影、迎着黄昏走出了西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