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冬海很爽快,翻开我递给他的策划案签字,甚至没看一眼前面的内容。
我心说好歹看一眼吧。
这份策划案,部门开了几次会,来回修改了多少个版本,我又怎样死皮赖脸赖在他工作室门口。
看都不看一眼,真是不给面子啊。
唰唰两笔签完,笔丢开,文件夹扔给我。
“行了吧。”乔冬海说。
我问:“您真的不再确定一下展览主题设计的内容?”
“不重要。”
乔冬海从沙发里站起来,一手倒掐着腰,走到窗边,单手提起原本立在窗子边的画架,给它挪了个位置。
接着走到里间,哗哗放水声,过了会儿,他提了小半桶清水过来。
“接着昨天的画。”
话是对着空气说的,女孩翘腿坐在沙发上,闻言脚尖点地跃了起来。
她走到窗抓出两支笔筒里晾干的画笔甩了甩,捡起地上干净的颜料盘,开始调色,动作自然而然。
乔冬海站在她身后,半米远的距离,抱臂凝视画板,一言不发。
看起来是很严肃的场面,连几米开外的我都感觉到压力,可女孩似乎没有感觉到。
单薄的身形,扎着马尾的轻松背影,午后的阳光好像能穿过这一切。
他们之间,有种作为第三人的我难以插足的氛围。
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拿着策划案走出工作室。
下午三点。
今天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交差了,坐在公交上,我忽然想起张俏发来的消息。
到站的播报女声提醒,下一站就是A市中心医院,提醒了好几遍,我后知后觉下车。
医院大楼顶上的红十字架幽幽亮着红光。
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张俏没有告诉我珠珠的病房号,我也没问她。
是不敢,还是不想呢?
我走进医院大楼,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其实我有些害怕见到珠珠。
张俏告诉我最后的手术方案是截肢,她的腿还是没保住。
手术截去了她的两条腿,那些钱应该足够她安上最好的假肢,但再好的假肢又怎么能和她的腿相比?
她的痛苦,她的时间,比起她的人生,我做的一切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这一切该怪谁。
大二那年在莫云的建议下,我开始参加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其中就有到儿童医院当志愿者。
我第一次遇到珠珠,她八岁,乐观爱笑,直到我掀开被子,看见她两条萎缩的腿。
六岁的时候,她在游乐园的一次索道滑行中从高空坠下,伤到了脊椎,腰部以下失去知觉。
那时候还是珠珠的爸爸带她来医院,闲聊时她爸爸告诉了我这些。
我打听到那家游乐园的名字,回去查到当年游乐园索道的负责公司。
合上电脑的那一刻,命运的钟声震耳欲聋。
我怪过我爸的。
我爸出事之后,我妈离开了,我住到陈美方那里。陈美方晚上看新闻,看见社会报道,关掉电视后总会长吁短叹,说我爸是运气不好。
我一直知道,我爸哪里是运气不好,他只是贪得无厌。
人总是如此,有了一些甜头就想要更多,有了更多还想要再多,欲望永无止境,贪婪是填不满的深渊。
最后白白把自己搭进去。
我不知道那几年A市新修了大大小小多少游乐园,也不知道这些游乐园里有多少项目是我爸公司负责的。
总之,当我遇到珠珠,我知道,没有值得侥幸的隐患,悲剧已经发生了。
不是什么想赎罪的想法,我爸犯的罪我凭什么要为他赎?
他已经关进牢里了,也许他会在牢里日日夜夜地悔过,也许他压根不会。
我前两年去见他,他不肯见我。他对我有愧疚,大概只愧疚没能把我养成像我妈那样的人。
前几年一直听着陈美方在背后怪我妈,说就是因为她的一贯行事,我爸才会酿成错事。
我妈又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想过得好一点,想有钱堆得起那些烧钱的爱好。
她想有钱又不想赚钱,所以她希望我爸有钱,等我爸出事了,所以她嫁给另一个有钱人。
过了这么些年,我终于捋清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我有些理解我妈了。
这些理解无关于原谅,她不会想要我的原谅,不像我爸,她对我没有愧疚。
以前我恨她,恨极了,恨她逼我学画画又嫌我没天赋,恨她不管我,恨她自私。
我恨她一点都不爱我,明明我是她的女儿。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恨的,我已经活着长了这么大,回头看看,我又有多爱她呢?
爱啊恨啊,当时浓烈的情绪好似升起的烟,空中攀延,扭曲变形,大风一刮,悉数飘散了。
只剩我仰头望着。
我还是希望她过得好,我希望她真的过得好,希望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明晃晃的白墙,空气冰凉。
漫无目的游荡。
也许就在走廊转角,我会遇见一个小女孩,她拄着双拐,不久前她刚刚失去了她的腿。
如果遇到她,我不会露出一丁点惊讶的表情,我会走过去摸摸她的头,问她今天阳光是不是很好。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就这么晃荡了一会儿,没遇见珠珠,我没想到会遇见他。
可能是刚查完房出来,他手里拿着蓝色文件夹,白大褂前胸口袋里别着两支笔。
看清的那一刻,我已经转过身,急急往前走,他在身后叫我。
我停下脚步,捏紧了提包的系带,没有回头。
我等着。
他的脚步停在我身边。
我轻轻呼吸,问:“你还想骂我一顿吗?”
“我想道歉。”
李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