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樱葬礼的第二年,罗兰重新回到那片雪场。站在雪山脚下,他好似第一次直视雪山的庞大与人类的渺小。
人们无视风暴来临前的预警,于是被风暴吞没。时间过去,悲伤的心情像远去的风暴,只在心头留下一丝淡影。
对罗兰来说,留下的影子是罗樱的声音。
她时而问他:“哥哥,为什么我总是不自由呢?”
时而变成发狠的语气:“可是从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要。”
她自问自答,自说自话,最后总变成格外悲伤的语气。
在一次梦里,他得到妹妹安慰的拥抱。
她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说:“我只是想要更自由一些,我并不想看到你们难过。”
他的妹妹如此善解人意。那个梦结束之后他停止了失眠。
他的睡眠质量向来很好,很少失眠。就在罗樱的事故发生之后,他常常夜半惊醒。
有时是手术室门口的红灯,有时是一片刺目的白。极端的颜色不断在他眼前扭曲交织,欧洲最顶级的眼科医生告诉他,雪地里长时间光线的刺激给他的眼睛造成了严重伤害,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治疗。
有一段时间他完全看不见东西。
在深深的黑暗里,他开始想象,最开始想起的是一片嘴唇。他熟悉那片嘴唇的形状,他曾不断从那张嘴里听到令人生厌的话。
想到这里,他察觉到病房里安静得过头了。
他偏过头说:“母亲,你该离开了。”
那张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安静的空间里,高跟鞋停留在病床前。他靠坐在床上,想象母亲此时的表情。
难以想象,就像他从没想到她们激烈的争执过后就是永别。一切来得太突然。悲伤尚未准备好。
他听见母亲冷静的语气,她说这次的事故是意外。
说是意外意味着没有人需要承担责任。
这当然不可能,那家滑雪场的老板会赔得倾家荡产。
母亲口中的意外是说她不准备为这件事承担责任。
他了解他的母亲,就像他们被母亲了解。
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感到遗憾。没有人有能力为这种悲伤支付代价,即便掌握累积成山的财富,他的母亲还是选择了逃避。
父亲也逃了,像以往的每次争执一样,他再次选择了沉默。罗玫选择的是谩骂,她哭湿了他的手臂,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曾经属于她的一切。
因为后遗症,他的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水。但他承接住许多眼泪,这些眼泪像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
罗樱火化的前一夜,他和罗玫坐在灵堂,靠在冰冷的玻璃棺前面,罗玫倚着他的肩膀问他事情的真相。
“真的是意外吗?”罗玫问。
他耸肩,无法回答。
罗玫说:“我希望不是意外。阿樱不是因为意外死的。”
罗玫把凶手的名号按到母亲头上,母亲终于无法再冷静下去。
激烈的对峙中他听见很多声音。
摔碎的花瓶,倒下的地球仪,母亲的尖声。
他无法想象那张嘴唇发出尖厉声音的形状。
罗玫摔门离开,想象中她的背影和多年前离家而去时一样。
盲杖避开地上的碎片,他也离开了。
过了半个月,他逐渐能感知到室内的光线,又过了半个月,早起时拉开房间窗帘,晨光迎面,两只灰翅的小鸟在鲜嫩草坪上跳跃。
他的视力恢复了,但留下了后遗症,在特定光线的环境需要佩戴特殊感光材质镜片的眼镜。
那年英国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他在沿海的山坡为罗樱购买了一块小小的墓地。墓地的后面是白色教堂,穿着白色长袍的牧师在墓地前祷告时,他耳边响起妹妹的声音。
“我才不相信上帝,我不会因为上帝得到幸福!”她说。
Whatever.
无论她相不相信,无论她的灵魂选择栖息在那块墓地,或者像她说的她不愿意留下她的灵魂,他喜欢这片草坡。
难得的好天气,海风清澈,灰翅的鸟儿站在墓碑上摇头。
他想她也会喜欢。
后来才听说罗樱的一部分骨灰被撒在那座美术馆建筑中央的草坪,一时之间他说不出什么。
他独断的母亲和固执的妹妹,相似血脉中同样坚硬的灵魂,最终是更脆弱的那一方被碾成了碎屑。
春季开学之后他回学校办理了休学。
他和在剑桥的好友Mike说起他的决定,Mike问他是否确定。
是没有犹豫的决定。他说。
说这话时,他们正坐在康河附近的咖啡馆聊天,Mike要了一杯啤酒,他问Mike觉得人生是什么?
Mike手撑卷毛脑袋,喝着啤酒说我看你脑子真是坏掉了。
Mike是学艺术的无神论者,人生理想是继承家里的酒厂并把它发扬光大。
他略显嫌弃地推开烘焙过度的咖啡,说他终于明白有些人生是没办法选择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像你从小就想继承家里的酒厂。
-我是说,你为什么突然明白了?
嘿,你难道还需要想这个?你的人生足够好,你不需要再选择。
Mike被烟草和酒精浸泡的大脑冒出一连串智慧的问题,他不愿再讨论下去。
他端起咖啡喝一口,果然是意料之中的苦涩。
他皱着眉再度放下咖啡。
-就当是我的后遗症吧。
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他的症状丝毫未见减弱。
他眼前总浮现那个早晨,草坪上跳跃的灰翅小鸟,他相信它在墓碑上的停留不是偶然。
这样的症状会持续多久呢?
不是没有一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