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罗彬瀚说,“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听说过你。要是你以前在梨海市活跃过的话,我多少得对你有点印象。” “我看不出理由,先生。即便你在此地身家丰厚,那并不意味着你能了解这里的每个人。”李理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实际上我经常发现,人对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是更缺乏全面观察的。” 她的后一句话听起来像在暗示什么,但罗彬瀚并没太仔细琢磨。他还在考虑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之类的,”他说,“如果你过去住在这儿,我觉得我肯定听说过你,因为……嗯,我觉得你像是会出名的那种人。” “以什么理由呢?” “我不知道。这只是种感觉。有时候我觉得你挺戏剧性的。”罗彬瀚说,“不是贬义,但……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说实话我还挺难想象你有血有肉的样子。挎着包逛闹市区、盛夏夜里边骂边开灯找蚊子、在餐厅里悄悄脱掉高跟鞋……反正是这类事情,你的人类版本都干过吗?” 李理面露微笑而保持沉默,端坐在床边的姿态犹如戏剧舞台上的演员。罗彬瀚狐疑地瞧着她,渴望自己还拥有一根众生平等的尴尬仙女棒。 “我生前曾经掉进过无人区的泥沼,”李理说,“站在街角边彻夜难眠、肺炎与感染病、尝试寻求巫毒和降头术的帮助……” “怎么?你还网购过古曼童?”罗彬瀚颇感兴趣地问,“那玩意儿管用吗?” “我只是做了一些类似性质的努力,先生。我想,人在绝望里很容易做出徒劳而盲目的举动。” “但这些听起来依然挺戏剧性的。”罗彬瀚评价道,“不够生活,不够尴尬。” “我曾经轻率地点开一封看似可信的商业邮件,”李理说,“木马病毒。将近一星期后我才意识到真相。在那段时间里,我住处的摄像头都完全向一位陌生访问者敞开了。” “挺无耻,”罗彬瀚说,“但更像惊悚故事。” “还有我的私人日志。我想那段时间里我在里头留下过大量情绪性的感想。”李理依然平静地说,“并且,当时我还保存了一部分儿童时代的创作。” 这下就连罗彬瀚也不得不同意这确实足够生活了。这毫无疑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才会碰到的糟心事,简直不亚于向阿萨巴姆和周温行高声朗诵他的高考作文。他鼓励李理再说点什么,但后者又陷入了静默的微笑。罗彬瀚将之解读为“在你咽气以前我可不会再多透露一个字”。他仍然很好奇李理过去的身份,她的家庭与生活,或者她的真名实姓,但气氛却告诉他时机已经过去了。 “挺有趣的。”他说,“今天的话题,嗯,跟我们前几次聊的不太一样,可能你会觉得有点乏味,不过我觉得挺有趣的。” “我并不这么想,先生。”李理说,“我认为今天的谈话很具有启发性。” 罗彬瀚并没看出来启发性体现于何处,但他康慨地允诺自己随时都很乐意进行今天这样充满启发性的谈话,只要不是俞晓绒正盯着他的屁股找破绽的时候。作为回报,他还向李理讲了讲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见所闻。不过自他们上次讨论过邦邦以来,他并没遭遇多少新鲜事,只能向她提一提法克与陈薇,还有几乎是一帆风顺的归途。 “回到故乡的感觉如何?”李理问。 “没什么感觉。”罗彬瀚多少有点违心地回答,“这里的事都没什么特别的。我去见了个老朋友,逛了几天街。我发现陈薇住在一家挺怪的店里,就这样了。” “一家奇特的店。” 于是罗彬瀚向她简单地讲了讲那家门面糟糕而主人永远失踪的小店。当李理问起他在那家店里是否遭遇了什么事时,他不愿意提起南明光,因此只把他那位尼古丁过敏的新朋友讲了一讲。 “有人在街头撞到了他的梦中情店。”他说,“店名和装潢和他过去设想的一模一样,算是个有意思的事吧?” “依然很有启发性。”李理说。她平静地望着墙壁,看来也认为梨海市生活的故事相对乏味。罗彬瀚耸耸肩,从她的姿态里预感到这次谈话已经临近尾声。在李理转身向他告辞以前,他突然忍不住问:“你的原型遇到过什么麻烦吗?” “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我想我已经列举过一些麻烦了。“ “你说你在被人黑了电脑以前写个人日记,上面写了点情绪化的内容。”罗彬瀚说,“是这样,我刚巧有一个亲戚家的女儿,她是在她母亲患癌以后才开始写日记。心理医生要求她每天都写,所以我想……” “并非所有人都因精神崩溃才书写,先生。” “好吧。反正现在这对你没什么影响。”罗彬瀚说。他提起装好的行李箱,把它放到书桌底下。当他埋头把箱子往里推时,他听到李理以吟诵般的声调说:“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 罗彬瀚扭过头问:“什么?” “一首旧诗。”李理说,“我记得我曾在日志上抄录过它。” “不错。”罗彬瀚说,“其实我更想看看你童年时代的创作,介意分享吗?” “或许下一次吧,先生。” “下次又下次?” “我认为我们还会有两次或三次谈话,先生。”李理说。 “你是说在荆璜回来接走我们以前?” “在长夜以前,在黎明以前。”李理说,她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像儿童那样踩着地砖的缝来回踱步,“掌中握有无限,霎那化为永恒。” 罗彬瀚想抓住她的肩膀,给她好好地摇上一摇。可当然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摸到空气。李理微笑着冲他抬起手,玩笑似地做了个特摄片里的起飞手势。随后她又彻底地消失了,只留下那几句谜面式的诗文,以及关于他们还剩下两三次谈话的神秘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