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浩荡,荡涤曹家三世荣华。
偌大的府邸、满门的家眷,到如今之余两老两少,并三口大箱,一架驴车便将数十年的富贵风光悉数收尽,从昔日繁华地拉到了城西石驸马大街西口的一处院落中。
院子当间儿面北乃一大房,自中门进,正堂两侧的二门各通向一间卧室;大房东首是个跨院,有两间相连不相通的屋子;西首仍是一跨院,比东跨略小些,只一厨并一空房。
“这院子荒了些时日,灰大了些儿,我们家王爷交代奴才先安排老爷住下,晚些时候派人来打扫。”小太监平喜奉平郡王命领着四人大略看过各屋后,把钥匙交到“戴枷人”曹頫手中,转述了他主子的意思。
曹頫深躬拜谢道:“如此已是叨扰,不敢再烦劳王爷,过会子我们自己拾掇拾掇便可。”
平喜忙扶:“我家主子请老爷、少爷、小姐不要拘束,只当自己家一样住着,短了什么尽管开口,要办什么事儿也尽管吩咐奴才就是。”
待送走平喜,曹頫携子曹霑住进正屋,将盘有地龙的东跨院分予甥女林芷菸,稍嫌简陋的西跨院派给了管家曹安。如此四人各有了落脚地,曹霑和芷菸帮着曹安一番洒扫归置,忙至日暮,小院里外才终于有了些家的模样。
潦草用过晚饭,曹頫早早歇下了,芷菸见曹安偷偷捶过几次腰,体恤他已有些年纪,便将厨间余下的活计揽下,虽早在老宅时她已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却只工于针线,对庖厨中事可谓一窍不通,是以又经过好一阵忙乱才将锅灶碗盆拾掇停当。
站在院门口仰头遥望满天星斗,芷菸心下有些怅然,幼时她家中也曾因曹府的公案经过一次抄家之难,父亲官职被免后惶惶不得终日,不足两月便重病不治,一命归天,母亲本就羸弱多病,父亲头七未过,她便也撒手人寰,孤苦无依的芷菸由是被送到曹府寄养。
几年间,眼看着一门望族由盛转衰,好端端一个家走的走、散的散,直至今日。
雍正五年,因曹家历任江宁织造亏欠朝廷巨额债务迟迟无法偿还,皇上下诏命时任江南织造的曹頫进京,由怡贤亲王允祥亲自看管并督促其偿清所欠银两。偏在此时,内务府上奏由江宁督办的一批杭缎质地微薄,曹頫因此被罚俸一年,没过几日又闻皇上的一件青纥丝马褂褪色,经查又是出自江宁道上,第二道罚俸旨下,曹頫便知曹家大势已去,私下命人将江宁的部分地产、屋舍变卖,换成银票、细软等送回京城以备不时之需。谁料此事被两淮盐运使噶尔泰一本密折参到御前,皇上震怒之下将曹頫革职交刑部查办,抄没织造府财产尽数充公。而后幸得怡贤亲王、平郡王求情相保,皇上念及曹家六代人对大清忠心效命,始赦免曹頫死罪,命其府中禁足,不得离开京师。
越明年,曹府举家北上,搬进早年在京城置下的宅子。彼时虽不如以往景气,到底是府大人多规矩重,送芷菸过来的保姆嬷嬷临走前捋着芷菸的辫子语重心长地叮嘱:“小姐,从今儿起比不得在家的时候,须得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啊。”正是这句话,始终挂在芷菸心头,伴她规行矩步地在曹家过了这些年。
曹頫夫人在世时总是眼带爱怜地慨叹:芷菸这孩子竟是比我们家的大女孩儿们都乖巧稳重,烙在人心尖儿上就舍不得起下来了。这话虽不如亲娘对女儿说的窝心,倒也每每让芷菸铭感纡怀,愈发地与舅母亲近。可天不眷人,年前朝廷纷争再起,舅舅曹頫又受牵连,舅母急火攻心,竟是一病不起,药石用尽也没能熬过年去,当晚芷菸跪在灵前,几欲朝那桌角撞去,就此随着舅母去了作罢,若无曹霑……
她永远不会忘记,彼时的曹霑,紧抿的嘴角,隐在眼眶里的泪水,和死死攥在她手腕上的泛白的指节……
他说,别丢下我一人……菸儿,别丢下我一人……
突来的变故让年方而立的曹頫一夜间两鬓霜白,恍惚终日,若非其长姐乃平郡王福彭生母,以他落破如是,哪里还能得此照应,恐早已披枷带锁锒铛下狱罢了。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相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如今看来,荣华富贵不过是顶在头上的纸帽子,遮不得日、挡不住风,雨点大些,便成了糊在脸上的一团污糟。曹家这顶纸帽子戴了太久,以致落得这寄人篱下的处境。
寄人篱下……
芷菸不禁苦笑,还有谁能比她更清楚个中滋味?
“菸儿。”
闻声回头,她看见曹霑满是倦容的脸,仿佛回到了舅母去世的那段日子,心中不禁一阵酸涩,赶忙挤出个笑容,轻声问:“表哥怎么还没歇息?”
“与父亲说了会子话,这便要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儿还得早起给平郡王请安去。”
芷菸乖巧地点点头,关了栅栏门,跟着他往回走,将近跨院时,忽听得外面路上马蹄声由远而近,便住了脚步回头看——
只见三人并马而来,不会儿便到了门口,打头的一个利落地下马,冲着曹霑喊了声:“梦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