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垂着头,极为小心的回答:“回大少爷的话,大少夫人——不大好,昨日似是在梦中惊魇住了,醒来枯坐了半夜,这半夜倒是没哭。”
自打谢云书纳侧室之后,姜寻烟便一直在哭,主子不顺心,整个红梅园就也跟着不顺心,连路边过去一只猫都是垫着爪子走路的。
谢云书垂下眼睫,眉头微蹙。
他原先选择姜寻烟,便是因为姜寻烟瞧着是个温顺贤惠的,但这几日委实闹得有些厉害,若非是他近日又升了官,姜府怵他的官势,柔儿根本进不了谢家的府门。
他先前喜爱姜寻烟的权势,现在也厌恶姜寻烟的权势。
但进红梅园的门时,他还是压下了所有不满,面上带起了几丝温润的笑意。
他一贯是会做戏的人,就算是想杀人,也会含笑离开,背后下手,从不当面翻脸——这一点,姜寻烟和傅柔儿都没学到。
穿过九曲回廊,踏过青石板,便能瞧见红梅园的厢房,丫鬟在外间站着,见着谢云书来了,俯身行了一个礼,道了一声“见过大少爷”,然后打起珠帘。
谢云书踏入了厢房内。
红梅园到底是正妻所在的地方,比甜水园宽敞数倍,一个厢房也大的很,翠玉流朱绘云鹤的屏风立在一旁,紫檀雕云纹的桌椅摆在侧中,在桌椅旁,坐着一个纤细的女子。
那是个极清冷的姑娘,身穿一身浅淡的雪绸对交领绣并蒂莲的衣裙,肤若凝脂,瞧着是远山青黛色,但偏生唇是极艳的,像是雪上红梅。
清冷出尘,惹人攀折。
她坐在厢房中,连带着厢房都带着几分浅浅的梅香。
正是与谢云书成婚一岁的姜寻烟。
谢云书见了她时,那温润的眉目中是瞧不出来半点不满的,面上还带着几分愧疚,他垂下眼睫,低声道:“寻烟可是睡得不好?怪我,我昨夜当过来陪你的,只是——只是到底是生子之事压在头顶,我不能如此任性妄为。”
他说是“怪我”,但实际上,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孩儿”,都是“子嗣”,一刀一刀的往姜寻烟的心上割。
怎么能怪我呢?分明是你不能生啊。
谢云书说完之后,本以为姜寻烟会如同傅柔儿一般又哭又闹,但他等了两息,姜寻烟都未曾开口。
谢云书心中诧异,抬起眼眸来,去看姜寻烟的脸。
他这位小妻子今年不过二九年华,刚及笄就嫁了他,比傅柔儿还小一岁,如同枝头上的花儿一般娇艳,却又如同一捧雪一般清冷,有文气,端庄,淑雅,不似傅柔儿一样被他骄纵,每日胡闹。
若不是他先遇见傅柔儿——姜寻烟本也是极好的。
而这时,姜寻烟终于开了口。
“昨日,妾身母亲来过,教导妾身,不该生妒。”她一开口,声音清寒若泉,每一个字似是都经过推敲,慢慢的落下:“夫君为了子嗣如此烦恼,是为妻之过,夫君抬侧室,是喜事,妾身不该拦着。”
谢云书讶异了一瞬,随即心中略有些开怀。
姜家这几日倒是识趣,姜寻烟也确实大家嫡女,有这等风范,才配做他的正妻。
而这时候,他便听姜寻烟又说:“妾身还为夫君挑了两个侧室,一并纳入甜水园吧,日后也好为夫君开枝散叶。”
说话间,姜寻烟面上浮现出些许愧疚来:“还望她们俩能给夫君生下孩儿。”
谢云书推拒那两个侧室的话到了喉咙口,又吞回去了。
他以“无子”为名纳妾,那就不能拒绝姜寻烟以“绵延子嗣”为名塞来的侧夫人。
而且,在姜氏人眼中,送侧室,也算是一种“示弱”,他不能拒绝,否则会引起姜氏的反抗。
毕竟,他们都不知道,他迎娶傅柔儿,从头到尾都是他爱傅柔儿,而不是为了什么子嗣,他们只以为他纳侧室是要生子。
他只会要和傅柔儿一个人的子嗣,当然,这件事暂时也必须隐瞒下,柔儿还需受一段时间的委屈。
不过,那两个侧室纳回来也只会摆着,他不会碰的,他心里只有柔儿。
柔儿——柔儿一定会理解他的。
“我知道了,但那两个侧室不能住甜水园。”谢云书道:“甜水园太小,住不开,安排旁边两个院子吧。”
实则是谢云书不想让那两个妾室去碍傅柔儿的眼。
姜寻烟淡淡一笑:“都听夫君安排,我记得甜水园旁边有一个甜橘园空着,便叫她们俩住过去,正好,夫君今夜就去瞧一瞧她们吧。”
谢云书自然要应,他该给姜寻烟这个面子。
她不闹不吵,也不缠着谢云书说话,谢云书反倒有些不自在,两个人在厢房中干巴巴的对坐了片刻后,谢云书便寻由头走了——他现下为户部右侍郎,还得回户部去办公呢。
姜寻烟如此识趣,他便不用耗费时间来哄了,等晚间,他再去甜水园去哄一哄傅柔儿,让傅柔儿接受那两个新来的侧室。
谢云书走的时候,姜寻烟礼数周到的去送。
待到谢云书都走的看不见了,姜寻烟才缓缓收回目光来,她盯着空落落的地面瞧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梦。
她在元嘉四年,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死去,然后在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醒来,她回到了元嘉三年的夏,也是半年以前。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被囚禁在红梅园,姜家还没亡,傅柔儿也没怀孕。
一切最坏的还没发生,她似是还有余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了,她只是想,上天积德,而她,不该白占这一世重生,她该做点事情。
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都该还给她。
那如雪似梅一般的女子站在厢房前,神色冷的似是冰一般,目光凉凉的向旁边一落,道:“我要的人呢?”
旁边伺候的丫鬟打了个寒颤,道:“回大少夫人的话,正在西厢房里候着呢,奴婢这便去提来。”
姜寻烟不言语了。
她缓缓转过身,走到椅前,安静的坐下,像是一尊已经死掉了的、泥做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