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钟的余响中,天色渐亮,一个背影有些佝偻,身形单薄瘦弱的和尚缓步走在清晨的山道上,向着山下行去。
这和尚三十来岁,身量很高,像根竹竿子似的,明明年纪不大,却走两步喘三下的,好似耕不动地的老牛。
他脸颊清瘦,眉眼却很是精致,可惜左脸却被两道横穿了眉尾到嘴角的狰狞疤痕给毁了,否则定是个翩翩美男子。
和尚下了山,顺着乡野的小道一路往锦州城方向而去,准备进城换点粮食。如今天下大乱,乡下一眼望去全是荒地,难见人烟。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裤腿突然被扯了一下,力道非常轻,却险些将他绊倒。
困惑地俯下身,他看到一只脏兮兮的手,可怜巴巴地拽住了他的裤腿。扒开丛丛荒草,路边干涸的水沟中正躺着这双脏手的主人。
这人蓬头垢面,满身的泥土和草屑,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这里躺多久了,若不是用手扯了和尚一把,他都以为这是具尸体。
和尚有些不忍,拨开了这人的乱发,露出一张脏得看不清五官的脸,见还有点气息,又拿出随身带的水囊给这人喝了点。
这人胸前的衣服虽也脏得看不清材质颜色了,但一大片发黑发硬的血迹还是挺明显。恐怕受了重伤,活不了了,和尚想。
喝了点水,又等了片刻,这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她开口,声音极轻,却能听出是个女子,她说:“大师......求您,求您在我死后,将我身上的,一卷帛书,带到锦州......锦州普陀山,烧给谢缜将军。我鞋底还有一片金叶子,袖中有枚玉印,都是您的酬劳......”
她已是回光返照,说完这段话就彻底没了力气,闭上眼撒了手,气息全无。
和尚却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普陀山,谢缜将军,这是他的父亲。他本叫谢云起,谢缜是十一年前因叛国而被满门抄斩的大将军,而普陀山正是谢氏的祖坟所在。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何临终遗愿竟是要烧一份帛书给谢将军?
谢云起从她怀中找出了一张一尺见方的明黄帛书,打开一看,就被映入眼帘的三个字刺痛了双眼,罪己诏。
这份罪己诏,是前朝厉帝手书,亲口承认了自己当年忌惮谢缜与戾太子交好,遂与兵部尚书周孟年合谋,陷害大将军谢缜,灭其满门,又杀太子,如今无人守国门,无人承宗祀,胡虏南下,应氏王朝将亡,一切罪责在己,死后无颜见先祖,不再归葬于应氏皇陵。
谢云起看完这份罪己诏,心中却无半点沉冤得雪的欣慰,他只觉得讽刺,可笑,亦可悲。谢家人都死光了,厉帝也死了,周家被胡人屠干净了,朝廷都没了,谢家冤屈与否,又还有谁在意呢?
虽是如此,他作为谢家最后的血脉,对于眼前这个临死了也惦记着谢家冤屈的人,仍旧是感念的,收好诏书后,就将尸体带到远处的小河边,帮她整理下仪容,准备把她也带到普陀山安葬。
谢云起打水洗干净这人的头发和脸,不想却越看越觉得眼熟,心下不由得有些怪异。想起她说袖中有枚印,赶紧找出来一看,却是愣在了当场。
这是他的私印,刻着他自取的号“语迟”。
语迟先生,一个曾经写过十来本英雄男儿俏佳人狗血话本的笔名,读者却只有一个,他曾经的未婚妻,嘉宁公主应惜筠。而这枚玉印,是他们成亲前,他送给应惜筠的。
谢云起颤抖着手拂开这女子的乱发,妄图从这张白中透青,两颊凹陷的脸上寻找曾经熟悉的倩影。十一年了,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此刻却成了他面前这具冰冷的尸体。
他其实一直有点怨她,怨她在他家灭门的第二个月就嫁给了他仇人的儿子。哪怕再多等一年半载,哪怕随便什么其他人,他都可以安慰自己,至少曾经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谊不是他的错觉。
但他又不想怨她,嫡亲的哥哥没了,母亲没了,父亲又那么疯狂暴戾,她又能怎么办呢?何况他也已经死了。
所以这十一年来,谢云起几乎不敢去想这个人,不敢听她的任何消息,这样就不会让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再多一份煎熬。
可现在这个人却死在了自己面前,带着仇人的忏悔死在了他面前。
谢云起忍不住去想她是怎么获得这份罪己诏的,厉帝的死是否又跟她有关系,周家又是怎么被屠尽了的,她又是经历了何种艰难险阻才走到这个地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死之际还用仅剩的一点财物来托付人祭奠谢家的冤魂,对自己的身后事却无半句言语。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敢想她是为了早就死了的自己做的这一切,稍稍动点这样的念头,就会让他这些年对她的怨都变成刀,一刀刀穿过十一年的光阴狠狠扎向自己。
*
谢云起将应惜筠葬在了普陀山,离谢家的祖坟不远。他搬到了山上,盖了间茅草屋,守着她的孤坟,一守就是十年。
十年后,谢云起终究是敌不过身体的衰败和内心的折磨,死在了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死在应惜筠的墓碑旁。
*
“公主!公主!公主快醒醒,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应惜筠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轻轻推自己胳臂。她睁开眼,脑袋还沉沉的,她还没从死前那种虚弱、迷茫、身体仿佛在剥离灵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在外间等您呢。”
宫女一边在她耳边轻声禀报,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她穿衣梳头。应惜筠终于清醒了些,看到眼前这宫女的脸,却不由吓了一跳,这是她曾经的贴身大宫女玉露,死在了胡人闯进周家屠戮的那一夜。
应惜筠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是热乎的,再掐一把自己的手,挺疼。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现在是哪年哪月?”
“启元二十三年九月啊,公主睡糊涂了吧?”
竟然是启元二十三年,她竟然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也是她跟谢云起定亲这一年。正式下定是在十月,目前还只是跟谢家的口头约定。
不行,她要退亲!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