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经过多方探查,得知此女子乃是夏侯府千金,我心中更添几分喜悦。因为,我知道父亲与已逝的夏侯将军有旧,母亲与夏侯夫人亦有往来,既然彼此身世相当,谈婚论嫁应当更容易些,我便将此事告诉了母亲,请她去府上,看一看这位女子。”
夏侯妍呼吸一滞,过去种种情景如画卷般在脑中掠过,一时,是母亲夜间同兄长交谈,“……小儿子王明山……配妍儿……做个京官……”;一时,是一位言笑晏晏、富贵雍容的妇人来府中相看她,而她则故意浓妆艳抹、行为粗鲁,将对方吓走……
“你是……王太尉之子,王明山。”
男人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果然是个聪慧女子,我略微提点,你就能想到全貌。只可惜,非我所有。”
王明山起身,负手在身后缓缓踱步。
“你平日穿得素净,见我母亲时却故意弄了满头珠翠,金的、银的、玉的一股脑全插头上,母亲啧啧摇头,不明白我为何倾心于这般艳俗女子,连连哀叹此女不如其母甚矣,我却明白了,你故意扮丑,为的不过是拒绝这门你不喜欢的亲事。如此干脆利落,想来定是有了意中人,于是我稍作打听,就知道了,你喜欢的,是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
“事已至此,我已决心放手。我这个人,不喜欢强求,你既已有了心悦之人,我便只有遥遥祝福。”
“我已决定,待临摹完寺中佛迹,便去游历山川大河,画自己想画,逍遥一世。你会嫁人、生子,但你在我记忆中,永远是初见的模样,一张清丽可人的脸,一颗热烈勇敢的心。”
他忽而停住脚步,摇头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凄凉,“可惜,天不遂人愿。司马老儿狠如蛇蝎,杀我父兄,屠我族人,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可是,”夏侯妍想要说些什么,又怕激怒面前这个情绪激动的人,及时住了口。
“可是什么,你说。”
王明山背对着她,立于桌前,按在桌上的双手骨节曲起,似是在极力压制恨意。
“可是,终究是王太尉先行谋反,事泄……自尽。”
说到后来,夏侯妍的声音小到只剩嗫嚅。
王明山猛然回转身,遥遥看她。
“事泄自尽?这就是世人所以为的,对吗?”
夏侯妍心中一动,抬眸与他对视,莫非,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你可知,真相是什么?”
“司马老儿狠辣阴毒,他一面下令赦免我父之罪,一面亲率数万人马直逼寿春。父亲见事情泄露,为避免寿春百姓遭遇战火,主动写信给司马懿请罪,交出官印、仪仗。”
虽然想要叛乱,可是在看到形势不妙时,还能考虑到一城百姓之安危,及时止战。这位王太尉,亦有可敬可叹之处。
“谁知司马懿纳父亲之降为假,要取他性命才是真,在押送父亲至洛阳的途中,便已备好了棺材和长钉,父亲见到棺材,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选择服毒自尽。”
“尽管如此,司马老儿却仍不满足,将我父亲曝尸三日,父亲及左右参与者,皆诛灭三族。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连我五岁的侄子,七岁的侄女,还有二嫂腹中仅四个月大的孩子,都被屠戮殆尽。”
说到最后,已是睚眦迸裂、字字泣血。
夏侯妍听得浑身发冷,她听说过,曹爽伏诛那一日,血把北邙山的山头都染红了,如今王家也是灭族,不知寿春城外,又是何等凄惶惨烈景况。
“父亲起事时,我还在寺中做画。待收到消息赶回寿春时,在半路上就被家兵拦住,劝我回洛阳躲起来避难。灭族之日,父兄找来一人扮作我的模样,因此,尸体并不少,王家八十三口人,八十三具尸体,一个不落。”
也就是说,世人并不知道,王家的小儿子王明山,还活在世上。
“想我太原王氏,簪缨世家,子孙绳绳,累世公卿。叔祖王司徒,为匡扶汉室鞠躬尽瘁,我父王凌,为大魏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如今,一夕身死,满族倾覆,辱及万世。”
“父亲一直不喜欢我,他认为男子就该提枪上马、保家卫国,他喜欢大哥的英勇,二哥的威武,独独不喜欢我手执画笔。自我记事起,他见到两位兄长就笑,见到我则皱起眉头。父亲认为我不堪大用,就连起事也未向我透露分毫,谁能想到,最后,全族只留下我一人。”
“想想就很讽刺,是不是?一个最不被喜欢的儿子,偏偏活了下来,若能拿我换随便哪位兄长,父亲都会更觉安慰吧。”
王明山说到最后,像是支撑不住一般,颓然坐在椅子上,油灯火光映出他半张侧脸,低沉阴郁,另半张脸,则隐在黑暗中,像是与这沉沉黑暗融为一体。
夏侯妍看着他,心绪复杂,纵然是潇洒纵情之人,内心深处也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
“你父亲,是很爱你的,他最后还设法用人顶替你,让你活下来。”
“呵,呵呵。”
王明山干笑两声,“今日方知,我过去纵情肆意的生活,乃是有人替我担了责任,若无父兄建功立业,我哪有金钱和闲暇纵情山水。如今父兄皆丧,留我残命在世,正该为他们报仇雪恨。”
王明山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她。
“被我绑在这里,你却还劝慰我,说父亲爱我。你说,你是不是傻?”
说她聪慧也是他,说她傻也是他,夏侯妍气结,不悦地瞪他,却见他面上表情柔和,眼中流出几分哀伤。
他伸出手,触碰到她颊边垂落的一缕发丝,一触之下,又猛然收回手,眼中大恸。
“你是个好姑娘,只可惜,爱错了人,今日被牵连至此,做挟制人的工具。”
“终究是我无能,无力对抗司马家的千军万马,只能用此手段,以求险胜。难怪父亲一直看不上我,我今日总算理解了,在家族遭遇危机之时,不够强大的人,靠什么护佑至亲?”
王明山说着,忽然抬起手,手掌张开,直取她脖颈,一把掐住,渐渐收紧。
“这根脖子,真细。我的手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对不对?”
脖间力道进一步收紧,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