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阿苏,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
纵使是在别人身上,阿楚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
这是绝望到极致,怨气积攒到濒临崩溃的边界才会有的恨意。
阿楚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瞬间将身子缩了回去。
然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踱了出去,顺手合上了门。
阿楚站在门外,只觉得浑身脱力,站立不住。
然后她倚着门缓缓坐了下来,
双臂紧紧抱着胸,埋下了头。
双目刺痛,无声哭泣。
他背后的伤——阿楚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为了保护阿楚而受的伤。
那些碎石是如此的锋利,将阿苏的背部割裂得深可见骨。
纵使痛至骨髓,阿苏也纹丝未动,将身下的阿楚护的十分周全。
直到乱流止息,碎石涌尽,他才瘫倒在地。
也就是那时,界门崩裂,将本就身受重伤的阿苏卷了进去。
二十年了。
为何,都过去了二十年之久,他的伤口还未愈合。
这些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是那么疼。
疼到素日里一丝多余表情都不曾有的苏漠,此刻的神情,狰狞又恐怖。
那表情里,不仅有恐惧,还有害怕。
他在怕什么?
他是怕他心爱的人看到自己受伤难过,还是怕素日里的高冷却在此刻卸下了伪装,懦弱又悲痛的萎靡姿态被人所窥见?
可能是后者吧。他的软肋,他的弱点,他最不堪的一面,都被阿楚看到了。
——那么,他会怎么做?想要杀了自己吗?——
——还是用自己来祭奠疼痛过后的九死一生?——
不管苏漠做什么,阿楚都不介意。
纵使现在的苏漠似寒冰一般冷,阿楚也从未觉得自己怕过他。
她对苏漠,只有恨不能感同身受的爱意。
魂系是双生鲛人自出生起就附于心口联系彼此的灵脉。但是魂系,【只有在乎彼此时,才会感受到彼此】……
而现在,阿楚只能生生看着苏漠痛苦煎熬。
阿楚从未这样期盼过,期盼能把双方的魂系联系得更紧密一些。
好让她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痛。
阿楚愈发难过,紧咬着双唇,唇角的血亦沾染了她的衣袖。
她从不敢想象的事实,而今就摆在她的面前,怎能让她不难过。
那一声声痛苦的□□,仿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撕裂着她的心肺。
阿楚恨不得,那痛加诸于自身。也不要让他那么痛。
曾经的阿苏,是多么温和爱笑的一个人。
是二十年间不断凝练的痛,才会让他变得如此冷漠吗?
阿楚闭上了眼睛。
伏在地上。
*
这一夜甚是漫长。
巡察司内的翠竹微荡,清风如许,好像和每一日的风景没有什么不同。
阿楚透过巡察司大门窗棂那个小方格,看向外面的月。
看着那月从梢头,一直升到半空,又慢慢落下。
直到朝阳升起。
日月一同出现在天际,天空泛着微光。
阿楚没有合眼,眼里充斥着血色。
曾经那么温暖的少年,如今这般狼狈。
如何让她不难过。
内心的不安在一点点积累,又一点点压在阿楚脆弱的意识上。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飘在水面上的蚂蚁。
随时会沉没。
长久的沉默被身后的开门声打破。
阿楚仰头看去。
那个如谪仙一般的男子,散着一头墨发,披了一件单衣,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神情疲惫看向阿楚。
阿楚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
苏漠看着一脸泪痕的阿楚,又看了看地上那片荧光闪烁,用尽力气说了一句:“可惜了这些珍珠了。”
鲛人泪落于地面,若不以海水或海绡绫包住温养一段时间,只会化成一片水迹。
阿楚露出一个难过的笑:“你还在乎这些珍珠呢?”
阿楚踉跄着站起身来,想要扶住苏漠,却不料自己身形更不稳。
可能是施了两次术气血亏损,也可能是哭的太过伤心,力气都已用尽了。
阿楚一个趔趄倒在苏漠身上,手无意扶了一下他的背。
苏漠闷哼一声。
阿楚只觉得左手黏腻,举起一看,却看到手上已经糊了一层血。
她慌张地将手在粉色裙子上蹭了蹭,却越蹭越污。
苏漠瞪了阿楚一眼,沉声道:“去湢室洗一下。”
阿楚应道,再次伸出手想要扶着苏漠。
却不料苏漠堪堪侧过身子,躲了开。
明明身子已柔弱不堪,却还能威胁他人:“今日之事,如果你敢泄露出去,我不保证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阿楚垂眸点了点头。
苏漠撇开阿楚,一步一步走向湢室。
背影孤高又自傲,似乎从来都是这样。
阿楚忍不住又想落泪,但还是生生忍住了,亦步亦趋跟着苏漠的步子。
湢室的门很窄,只有一纱帘遮挡,影影绰绰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阿楚守在湢室外,听到里面流水潺潺还有苏漠痛苦的闷哼,手指不断在墙上画着圈——苏漠如此虚弱,万一在水中滑倒怎么办。
她探出头,声音又轻又弱:“苏……大人,要我帮忙吗?”
没有回应。
阿楚慢慢撩起帘子,脱掉靴履,小心翼翼伸出脚。
——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吧?——
阿楚落脚轻又稳,一步步走进湢室,生怕打扰了苏漠。
袅袅升起的水雾中,那个刚刚遭受一夜酷刑的男子,此刻安静地坐在水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