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的泼天富贵。
如光拓影,即非当时之光、当时之人,自然也难拓当时之影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前人无心诗文如今成了万千故事结尾最妥帖的注疏。而当年相国寺挑起一盏盏长明灯的少年早就已然一去不返了。
人与人之间即便再亲密,也始终隔着一段永恒的距离。它不可估量、不可计算,更不可单凭人力所任意拉近拉远,它看不见摸不到,却又如此清晰的存在着,像楚河汉界一样横亘、像泾渭河水一样分明。
若要非求什么相似,那么大概只有胸腔里头藏着的这一颗,或长久寂寞、或偶尔躁动、或万物不萦于怀、又或万物都在其中的心,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谢寻微自嘲笑笑,躬膝、伏身、跪拜,无可挑剔的做全了礼数,再直身时,一道绰影像长虹贯日的利剑,帷帽软纱被秋风分拂吹开,露出远山黛下那双灵澈澄明的眼,山林宏达之意比之这两泓秋水,恐不及之万分。
无人知、更无人晓,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雷霆万钧之势手段的宰执之才谢大人,朱紫官袍里头裹着的、藏着的是何等的风韵。
若非是在当下、此时,此般种种或可拟作茶楼瓦肆间最爱流传的一段才子佳人话本了,只是若要深究字里行间,里头溢着的恐怕并非甚么美谈。因为他们都明白,在这场博弈里,赌桌上压着的不单单是江山社稷、利益权柄,更是庙堂之外的万万生民,所以怜悯是徒劳的,情爱也是。
谢寻微像钓翁收杆般拉回视线,湖目安然地垂在睫下,声如潭水,冷淡而清明:“罪臣谢寻微,恭请圣躬安和。”
她没再用旁人的名号,只因当下这般情境实在不愿牵连旁人。
一念三转,周放鹤思绪顿收,去展那册纸,洋洋洒洒七纸檄文以“罪臣谢氏免冠顿首谢,臣以女身入仕,欺君罔上”伊始,以“勾结中书令赵荀、礼部尚书周让、中常侍韩貂,决事省禁,擅断万机”为开篇,佐以罪证数十余条,多为“僭越天权,干涉朝政,结党营私”之词,又以“贩售商盐,饕餮放横,所过隳突”为辅,书陈十五年所行之事,末了以“其罪当诛,伏候勅旨”作结。万字大小均匀,无一圈点涂抹,行楷中字端正,唯尾锋千转,仍可见藏刀掩刃之迹,折勾处顿错,倒有几分像她袍下掩却的二两松姿。
两厢静默片刻,周放鹤不待看完,就将文书随手搁在案侧:“阿楚走了,如今你也要走了吗?”
厚厚的一沓罪书丢在案上时却是那样轻飘飘的。
这一句有怜有爱,谢寻微虽早有预料但仍无可避免地泛过一丝难过。而此际她也只能保持神情平淡如水,语调依旧是如话家常:“陛下,死是生的结果,不重要的。”
周放鹤无声笑笑:“那于你而言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谢寻微仰起头,唇边带笑,静静地看着他,回答道:“我们说好的事,陛下不失约,臣此生便再无所谓重要与否之事了。”
周放鹤失神良久,试图如她一般付之一笑便可释然:“生如逆旅,过客匆匆,寻微,如若有来世……”
谢寻微不待他言尽,便先声打断了:“不必了。”
他在错愕中垂首,只听她又絮絮说道:“不必来世。臣今生已无怨无憾,所念之人已故,所求之事已成,纵然有轮回来世,臣也只希望是重新来过,不愿再因此世之人、此事之事所牵绊了。”
哀莫大于心死,想来亦只有此等境遇之人方可在将死之时无哀无伤,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吧。
周放鹤背过身去,好叫那一点漏光不能泻在身上,他匿身黑暗里,谢寻微则朝着那背影恭敬行叩大礼,复而起身走向殿外。待曹德忠奉回一纸诏书,交与她时,一切便才真正算是尘埃落定了。
“大人,可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陛下?”年迈的侍臣欲言又止,最终躬了躬身,以最真挚、最恭敬的礼节来送她最后一程。
谢寻微垂思良久,方自袖内取出一纸书信,信函侧缘已然毛糙飞卷,像短寿的晚秋不慎遗落的一片枯叶,稍有不慎就要摧折,想来是被摩挲过千百遍才致如此。
她递过前去,亦以文臣之姿揖礼相待:“烦请曹公转呈。”
曹德忠摇摇头,叹了口气:“恕老奴多言,敢问大人此般当真无悔吗?”
她没回答。
有悔?无悔?如今她已然不甚在意了。
至于青史载册如何记录?是非毁誉如何评谈?春秋刀笔如何凿划?一概是身后之事了,百年之后谁会细察其中详情,谁又会深究其中真味,谁会在意在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里,还有另一个视角可观,那里有着一个与世俗版本截然不同的开始。可她并非评读者,她是书中人,又何必抱有什么遗憾呢?
谢寻微摆摆手,在侍卫一左一右的架持下向着反方向走去。
自太极殿向南直至宫门外,这条路她每每下朝时都会经过,但彼时多因公务繁忙又或琐事缠身,她总是步履匆匆不肯稍做停留,如今没有这些杂事冗余,她竟嗅到空气里隐隐幽浮着的一股淡淡草木香。
她将目光遍及每一处,既然这双眼无缘再看书籍典册,那么再看一眼此间的天地众生草木想来也是极好的。有风穿廊而来,吹乱鬓发,她在风止时,最后极目回望了一眼太极殿,檐牙高啄在缦回的廊腰里渐行渐远、渐远渐行,那些过往也皆被抛之脑后。
她想,过了奉天门,或许就能行至离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