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已绝,暴雨未歇。
此次山洪持续近两个时辰,来去突兀。
暗流涤荡原野,房屋坍废,吞噬了好几个村庄,家禽牲畜都遭了殃。幸得樊薏先前将乡民转移高地,才未造成人员伤亡。
庭院积水没膝,若再放任自流,恐怕地基木椽久经水泡,最后有坍塌之危的不只是东院库房,整座衙邸都难以在雨中保全。仆役们受樊薏吩咐,各自寻来木桶水瓢,齐心协力打算将积水排出。
忙碌半个时辰,庭院水位不降反升。
灾后重建耗时耗力,他们才用十七根顶柱救下库房,又落入棘手危机。
水位上升速度迅捷,只要暴雨不停,库房里头的生石灰依旧难逃被淹困局。
无力感滋生樊薏心底,似藤曼般紧紧攀附住四肢,她望着倾倒不休的雨水,记起被自己揉皱的地形图,等掏出来却发现其已黏成废纸。
霍倾惯于洞察微末,将樊薏的为难尽收眼底,他气定神闲踱步而来,成竹在胸:“在下斗胆,欲向大人讨份差事。”
“你扛个沙袋都得歇半日,别把自个儿累折了,我还得贴棺材钱。”樊薏蹲身探了探院中积水深度,言语直快,毫不遮掩话中嫌弃。
“自然不是苦差。”霍倾道。
樊薏警觉起来,捂着干瘪的荷包后退数步。
鹿鸣乡生活穷困,府衙账上时常亏空,若多发一份工钱,跟取她性命有何区别。
这乡官已成烫手山芋,樊薏只恨自己当初被县令诓骗,脑子发热签了三年卖身契,眼下贴钱当差,想当甩手掌柜都逃不脱。
“大人忧心庭院积水祸及库房,毁掉那些生石灰,若在下能解此困境,可否考虑匀份差使,工钱多少随大人心意。”
这句“工钱随意”勾起了樊薏疑心,若非府衙破败没有油水,而霍倾出手又阔绰,她都觉得此人是觊觎自己的乡官之位。
“足下巡游鹿鸣乡,竟不提前打听,这儿的乡官可是出了名的财迷,工钱随意,自是不给才好。”
有无工钱,对霍倾而言并没什么所谓。他操刀持械多年,遍阅地形水利图解,早已知晓庭院积水不退的真正原由。此时故意卖着关子,只是打算借此设套,留在樊薏身边。
乡衙地势虽高,却处于凹槽带,底下藏着成块积岩,仆役们只是将水倾倒院墙外围,回流是必然结局。为今之计是将水疏通至百米开外,可暴雨未歇,就算昼夜不停抽运也得几日才能排空,恐要耽搁处理下游险情。
得到口头应承后,霍倾回到正堂打开锦帛包袱,琳琅满目的雕刀刨锯一字排布,似乎是寻工匠定制,每件器物上都刻有繁杂暗纹,看起来贵重不俗。
樊薏后知后觉,霍倾所谓的差事,很可能与这些物什有关。可她心中不解,出手就是三百两的人,怎会看上工钱都差点发不起的小乡衙,难不成过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跑来找罪受?
霍倾心无旁骛拼着木械零件,殊不知在樊薏心中,自己俨然成了空有才智却脑子进水的贵公子。他熟识木械,虽无图纸,削角拧钉却一气呵成,从底基到封顶,繁杂构造在掌心逐渐成型。
樊薏出神半刻,侧头再看时,约有手臂长短的木械模型已完成搭建。
“此物名唤飞龙梯,不过还是模型,在下特地将大小缩减,以供大人观瞻,其全程借水流推力将积水运至高处,再通过下坡段送至指定场所,既可疏浚排涝,也能灌溉农田。”
飞龙梯形似拱桥,模样精巧繁复,所用零件大至拳心,小至指甲,前后将近四百块,皆涂了防水漆光。
樊薏十分诧然,反复确认好几遍才相信自己没有看花眼。纵使对着图纸,她大半日都不定能拼出,可如今才过去两刻钟,模型已随手摆在面前。
仅凭言语难以服众,霍倾在庭院寻了处还算水浅的位置,将飞龙梯放于其中。
樊薏忐忑等着,却发现除了入水时的微澜,模型再无动静。
难不成他捣鼓半天,竟放了个哑炮?
樊薏又气恼又想笑,却看到霍倾用空茶盏舀起一杯浊水,不急不徐倒在起始点。
随着飞龙梯的数条空道满水,挡板自动关阖,链条在推力下缓缓输送至另一端。到达某个关窍点时,水流冲开挡板倾泄而下,随后链条便带着空道转动回到原位,靠着水力循环运作起来。
饶是樊薏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惊诧,她伸手接住终点水流,心里泛起更深层的隐忧。
“飞龙梯构造如此复杂,耗费木料不说,纵使动员乡衙所有人,修建百米也得十天半月,拖到那时,我早因在任无为而获罪下狱,何必再去巡视灾区。”
“只需半日。”霍倾道。
樊薏语塞半晌,“足下这是把我当成蠢蛋来哄吗?”
打造一副案桌都不止半日。
“飞龙梯有九种,在下给大人所造,正是最难那类。”霍倾手中动作翻飞,轻易卸掉了三分之二的零件,到最后拆无可拆才重新放回水中。
樊薏平淡神色出现裂隙,因为原本繁杂的模型只剩个木头架子,依旧运转自如。她皮笑肉不笑,“所以足下造出最难的飞龙梯,意欲何为?”
自然是想卖弄神机,得大人几句夸奖,只可惜事与愿违。
霍倾的心思弯弯绕绕,樊薏已无力去猜哪句是真话,哪句又是胡诌,没等对方答复,她便道:“库房木料随足下处置,如若事成,必有酬答。”
不过是要份差使罢了,她给得起,乡官之位亦能拱手相让。
“银两呢?”霍倾明知故问。
“可以商量。”
霍倾很是满意,卷起锦帛刀具便往库房去。
雨势依旧没有停歇,库房逼仄难以施展拳脚,在他的一力操持下,事态进展却分外平顺。
半日努力下,众人搬着分割好尺寸的木板,按所画图纸安装,一座横跨院墙的百米飞龙梯逐渐成型。
就在樊薏以为功成在即时,天不遂人愿,恰在搭建的紧要关头生了事端。
仆役搬运木板时不慎跌倒,扫落的生石灰覆盖住霍倾右臂,偏偏他攥刀的手水迹未干,二者结合产生高热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