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弦给二人分好茶,推着釉瓷茶盏到他面前,贺清越扶了扶杯,垂眸浅饮半口。
应老爷子不动,镜片后的双目锁着他的神情,忽然问:“我这孙女泡茶的手艺如何?知你要来,卯时不到,她亲自去接的第一捧雪露。”
这话半真半假无需考量,毕竟应家做东他为客,再者,这茶确实是极难得的好茶,半口入腹,喉间润得清甜,回味无穷。
茶香缭绕,浅白清烟浮动其中,透过迷蒙光景,他似笑非笑地偏了下目光。
言简意赅地下了点评:“很好。”
却不知他,是单单在品这茶,还是另说这泡茶的她。
都说贺清越眼光极高,轻易看不上庸脂俗粉,能得他一句“很好”,哪怕是模棱两可的说辞,也足够为接下来的对话铺场。
应老爷子心满意足,他拍了下初弦手背,朝着山水屏风后的内间示意:“去取一块给你小叔叔,包漂亮些。”
她不做声,点点头,起身时浅白的裙角荡开很浅弧度,仿佛正中天缺了豁口的月牙。
待初弦走远,这次会面终于显山露水地现了真面目。
应老爷子取下眼镜,深染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贺清越敛过视线,清清爽爽地笑了声:“从未听过应老爷子有两位孙女。”
应家和贺家是世交,两位老爷子更是亲密如战友,是以彼此家风,或多或少皆有耳闻。
应老爷子一生两个儿子,长子膝下只得一女,现任应家掌权人应如斐,曾与贺清越有过多番商业合作。
次子多年前去世,留下一混世魔王般的独生子。
贺清越不留情面的拆穿,反倒让应老爷子顺了接下来的说辞。
他苍老的眼神向着屏风后一扬,语调百转千回的无奈:“老二不着调,那是他早些年弄出来的意外。”
“大人的事,实在不该让孩子遭罪。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没名没分,不好让她进应家的门。”
豪门腌臜数不胜数,却不料家学渊源的应家也有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情。
应老爷子措辞无辜,语气沉重,可实际里,也不见多少无辜成分。
一个活生生的人,唯有“意外”二字概括。
贺清越端着茶杯,指尖抵着苍青色的釉底。
应老爷子搓了搓手指,在商场驰骋一生的眉眼罕有的低落:“你是小辈,我说这些,也不怕你笑话。应家是个虎狼之地,她那样的进来,绝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她那样的。
贺清越想起初见她的第一眼,肤色霜白且冷,很润的一双眼,泛着水色的光。
幼鹿的眼。
或是黄昏融雪,一地泥泞。
是一捧干净的枝头雪,也是踩入泥泞的灰。
贺清越仍不接话,内厅暖气开得充足,他的手指贴在杯壁,指腹染得温热。
应老爷子一生要强,临了却要在晚辈面前伏小做低,确实有几分不适应。
他认真看着贺清越,心中叹了又叹:“我没多少日子了。清越,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和你爷爷几十年交情的份上,等我走了,你能照拂初弦一二,不让应家的人欺负她。”
应老爷子说她是自己孙女,偏又倚重一个外人来护她周全。
其间弯绕曲折太多,贺清越从不是个拥有过分探究欲的人,于是那点很浅的好奇,也就跟着如烟化散。
他不想多管闲事,可应老爷子和贺家关系匪浅,更何况,这样的人情,总少不了要拿更多的资源置换。
护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罢了。
贺清越从容收了落在全景环窗的视线,修长指骨在杯壁一撞,算是应了。
*
待初弦折回来时,两人已经南城的动荡换届谈了好一会儿。
三两句言词,勾勒出难以言明的惊心动魄。
初弦双手捧着茶饼,这一饼,是几年前在瑞士拍回来的青饼普洱,一筒七饼,超一千五百万的天价。
这样贵重的礼物,她不敢随意处置,问终南别馆的工作人员拿了最上档次的包装,并佐以名贵伴手礼。
单说这装着茶饼的盒子,也是件晚清的收藏品。
初弦万分小心地将茶饼放置于博古架,木与木两两相接,竟没发出任何一点儿声响。
两个人的话题恰到好处地停了一会儿。
初弦并不在意,将冷透的茶水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
她总这样,寡言少语,有时甚至可以用木讷来形容。
应老爷子觑了眼贺清越,他的视线正巧落在初弦指尖......亦或是在看她手指触碰过的暗纹锦鲤银杯盏。
老人家不知想了些什么,出言道:“初弦啊,别忙了。”
她的手一顿,一截清瘦冷白的腕骨滞在半空,旋即稳稳当当地收了回来。
贺清越跟着收回自己视线,形散意懒地靠着软红锦缎枕,质地精良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腕侧线条如尚未出鞘的长剑。
初弦坐在贺清越斜下位置,他掀了掀眼,就见她乌亮柔顺的发,用一个抓夹松松拢起,耳侧垂下几缕碎发,一身简约方领连衣裙,腰肢掐得很细。
初弦似有所感,不经意起眼,摇摇翘翘的眼尾如扑簌的蝶,在他双眸自投罗网。
这回全无上次镇定,她沏茶的动作乱了。
应老爷子有意让两人多交谈,贺清越不驳老人家面子,起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还在念书?”
贺清越说不准她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岁,年龄该有的界限感在她身上实在太模糊。
有些人可以用妆容掩盖年龄,她却未着妆,极为清透的一张脸,说是特意卯时不到起来,眼下睡眠不足的乌青却不知精心盖一盖。
好一个醉翁之意......
既不在酒,也不在人。
初弦听了他们谈话许久,但还是第一次听贺清越直问自己。
他声线稍有些沉,似浮冰碎玉。
她微抬眼,圆而清的一双杏眸,氤氲雾气的浅色眸子酿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