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不行,就换一家;这座城市不行,就换另一座城市。
东奔西跑,吃尽苦头。
那时候她太小,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不敢哭,怕哭了,黄叔叔和谭阿姨也要掉眼泪。
但也不知道怎么笑了。
事情的转机是从没有登上的那架飞往首都的航班说起。
黄立勇值机,谭嘉雅一手牵着小杰,一手牵着初弦。
小杰贪玩,追着金发碧眼的旅客跑走;谭嘉雅被婆家打来的电话弄得焦头烂额,无暇分身。
初弦只得去追。
没追上小杰,反而是把自己也弄丢了。
那天,初弦记得很清楚。十月二十八日。
她站在人潮拥挤的候机大厅里,终于感觉到山呼海啸的寂寞。
那种被抛下的痛感,撕心裂肺。
但她没哭多久,就有人蹲在她面前。
有飞机掠过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跑道,轰然起飞。
她听见极温柔、极耐心的声音。
“小姑娘,怎么自己哭?你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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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收拾完,手机又震。
这回是应老爷子。
“初弦,有空吗,要不要来陪爷爷喝茶?”
初弦看眼时间,八点二十,她点头应了:“好呀,爷爷您稍等。我给您带好吃的桂花团子。”
应老爷子捂住听筒,给旁人使了眼色,复才接起:“还是你亲手做的吧?那你多带一些,爷爷让人去接你。”
好在去往伦敦的行李不急着收拾,初弦随便编两条松散麻花辫,帽子、口罩、围巾、手套一应俱全。
应老爷子司机见到她时,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色的茧,手中提一个贴着库洛米贴纸的食盒。
“小姐。”
她和司机打过招呼,坐到后排。
夜车飞驰,繁华南城的灯红酒绿化作不停闪退的流星。
应老爷子是在初弦十五岁那年找到她。
她是一中唯一一个被少年班录取的学生,黄立勇高兴疯了,逢人便说自己女儿多优秀。
但她再优秀,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应如斐是应家最出色的小辈,手腕魄力,心机筹谋,几乎可以媲美几十年前的应老爷子,同时她也是最得老爷子真传的孙女。
所以初弦根本不明白。不明白她一个没名没分的非婚生子,为什么要跟他回应家,去蹚那趟会吃人的浑水。
如果要认,为什么不能是九岁那年。
这样的话,或许她不用挨那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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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不答应,黄立勇也不肯放人。
应老爷子倒没步步紧逼,而是采取怀柔方式——循序渐进,叫她慢慢松下警惕和防备。
他从不带初弦见其他的应家人,只带她来终南别馆。
初弦写得一手锋芒毕露的瘦金体,正是应老爷子手把手传授。
见她对茶道感兴趣,专门请了颇负盛名的茶艺大师教她,她沏茶时,老爷子不远不近地站着。
看她,和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气度神韵真有那么七分的像。
可,七分实在太多。
常常叫他心如刀绞,痛下泪来。
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年没有阻拦他和跳舞那女孩子,也没有贸然给他安排所谓门当户对的姻亲,甚至对他之后的反常行径坐视不理。
那么他是不是他会快乐一点,有善良贤惠的妻,有乖巧聪慧的女。
他本来该幸福。
混乱思绪被打断,接送初弦的黑色SUV已然在终南别馆前停稳。
贺清越刚点起烟,肆虐风雪中唯见他指尖明灭。
他听见脚步声,线条冷峻的下颌往她这边动了半寸,眼底情绪很淡,没什么意味望人时,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初弦脚步忽地慢了一拍。
他摘下烟,手指修长,看也不看,随手摁在可抵市中心一套房的库里南。
骨骼分明的手腕,戴一枚逆跳星期。
上一次送她回程,其实没顾及到小姑娘能不能闻烟味。
可这回眼尾才瞥见她,倒是自觉把烟灭了。
他挑高视线,顶上做旧的缠枝灯光源融融,一枝连着一枝,在他们脚下铺开一条浸满薄雪的长路。
她只露一张脸,杏眼琼鼻,目光茫茫地闪了两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贺先生?”
还是那么规矩,束手束脚,在研究院见她那股子灵动活泼的机灵又缩回壳里了。
他忽然就很想逗逗她。
待她吞吞吐吐走近,宽厚手掌圈过半截烟蒂,随手扬进木桩似的垃圾桶。
“你爷爷让你喊我什么?”
她立即抿直了唇,鹌鹑似的把脸埋在围巾里。
两人并肩走,他转着指间的长柄打火机,金属灰的机身,后现代的设计感很强。
——她没发现自己注意力跑偏了。
贺清越递到她眼前,哄小孩似的语气:“喜欢?”
她又往里缩了缩,摇头:“谢谢小、贺叔叔,我不喜欢。”
贺叔叔。
还不如贺先生或者贺总。
贺清越站在原地,周遭气温平白下降好几度。
初弦恍若未觉,脚步急得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咬她。
哦,不对。
我才是那个洪水猛兽。
贺清越收起打火机,面无表情,凉凉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