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淼也很意外。
金福娣向来连话都不敢跟他说，今天不一样，大大方方指使起他来了。
还“金多孙”——那不是她从来只敢唯唯诺诺、任其宰割的混蛋养父吗？
那个老混蛋每次找她，不是要钱，就是要钱加羞辱。常常通过一个电话，就能把她逼得无地自容，躲起来哭。可即便那样，她也从不敢有一句怨言。
现在，她就这么大胆地，直呼了他的姓名？
以上想法一闪即逝。
在“淡定旁观”的气氛里，唐浩淼更倾向于静观事态的发展。
金福娣的联系人列表很短，打开就是“恩人金爸爸”、“恩人金妈妈”和“恩人金弟弟”，末尾是个含蓄的“唐先生”。
唐浩淼没有多想，点“恩人金爸爸”。呼出，再把手机递过去。
不料，米旋儿只是垂眸看了看亮起的屏幕，神情中有点好奇，却没接。
仿佛这不是手机，而是什么稀奇玩意。
唐浩淼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触。
就好像……他刚才明明是在公司里，正准备开会的，却转眼回了自己的这处偏宅，然后，目睹着这一幕幕的发生。
他脑子有点乱，却又隐隐觉得，也许是老天在启示他，想要他“看见”什么。
因此，小金反常的要求，他没有试图反抗，统统照做。
米旋儿不肯碰手机，他也就顿了顿，耐性极好地问：“按免提？”
姑娘的明眸略显迟疑，似乎在消化什么陌生词汇，然后才点点头，表示同意。
唐浩淼按捺着疑惑，把扬声器打开。
正好，电话那头接起。
油腻松弛的老男人声，自以为幽默地传出来：“哟，这不是我们家的摇钱树福娣吗？大白天找我干嘛，转钱给我花？”
唐浩淼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见米旋儿抬起手，在他摊平的屏幕上点了下。
唐浩淼：？？？
他以为小金要回家，打电话给金家人招呼一声，请他们来接——他还在想，她怎么那么有勇气？
按照金家人以往对她的风格，怕是她一提要回去，就会被当场骂到死。
倒是没想到，她不说话，反而……
这是什么意思？
正想着，那头吊儿郎当开口就要钱的男人，忽然发出“咔！”地一声，好像喉咙被谁捏住。
而这边，米旋儿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唐浩淼：？？？
……从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好看的模样。
这时，手机外放又传出“啪！”地一声，引回了他的注意力。
听起来像是一耳光。
唐浩淼：？？？？？
一个女人在稍远一点的背景里，吓了一跳似的，惊叫道：“老金？？？你干什么？？？”
外放里，连续传出“啪啪啪啪啪！！！”。
过了好一会儿，油腻男人金多孙声音颤抖着，咬着牙，哭腔骂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吸人血！干脏事！鬼都不如！！我他妈要扇死我自己！！！”
他一边骂，一边啪啪自扇，还一边哇哇吃痛大叫。
音效立体环绕，众人大受震撼。
唐浩淼还没缓过神，又听外放里一阵窸窣响动，那个女人凑近许多，声音刺耳叫喊道：“老金你疯啦！别打了！谁在给你打电话呀？——哟，是她呀……”
然而，话没说完，她也哽住。接着一声抽泣，尖叫道：“老金老金！我也不是人，打我打我！”
那头果然传来一串密集响亮的噼里啪啦，伴随各式痛哭嚎叫，也不知是谁打了谁。
众人大白天见证奇迹，默默把目光转向米旋儿。
唐浩淼：“……”
现在他是真觉得，“老天”有话要告诉他了。
但老天的嘴替，米旋儿却一句话也没说。
听着外放里那一串热闹的响动，她愉快地抿了抿小巧漂亮的嘴唇，显然十分满意。
她隔空投送给金多孙的，是一个见者有份、能相互传染的气氛，“良心发现”。
唐家这些曾为难过金福娣的人，也会无人幸免被传染。
现在气氛已传达到位，没有遗憾了。
睽睽众目下，米旋儿转过身，朝外走去。
仍在等个单聊机会的唐浩淼：“………………”
从来都是他想来时来，想走就走；现在轮到小金这样对他，他忽然感到，被在意的人不告而别，原来心里会这么难过。
几秒愣怔后，他挂断还很热闹的电话，动身追出去。
看到正在走出前院的纤薄身影，唐浩淼顾不上以往的矜持，也忘了富家子弟的体面，大喊一声：“小金！”
米旋儿站住。
唐浩淼大步冲到她面前，看着眼前这个明艳动人的姑娘，心中升起复杂的悔意。
这是他三年来，唯一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不喜欢人家，却把人家的时间买断，放在自家某个角落里，充当他空虚时的活体看板。
他是付了很多钱出去，也曾希望不辜负她的青春，给她安排了一堆周边服务。
但他也知道，那些钱，没进她的手；安排的服务也没给她带来享受——就刚才李保姆的表现，很能说明一切。
可退一万步，假设他转出去的钱都进了她的账户，为她安排的这些人，都好好履行了工作职责，他就不算辜负她了吗？
连敖欣妍都知道，这个女孩“爱他”，或者说，曾经爱他；但他呢，是从一开始，在明知这些生活里没有阳光的人，为了留住偶然遇见的一点善意，会多么赴汤蹈火的情况下，仍无所顾忌地把她带了来。
知道她日渐喜欢他，倾慕他，后来质变成爱，他也假装看不见。
——爱这种东西，在唐浩淼的这个层级，属于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跟玄学一样珍贵的奢侈品。
连父母的爱都不能多求，更别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