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沧恒走进厢房时,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显得很没有人气儿。
他不知明明自己说过要过来,桃李那个不知礼数的丫头还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没有照看她家小姐在近前?
孤男寡女,没有丫鬟仆役在场,他若靠近她的床帏,于礼不合。
脚步停在内间梁柱外,顾沧恒远远站着,瞧不清层层纱帘内,伊人倩影。
装睡的魏浅禾不过等了两晌功夫,外间人似乎想了个明白,不再踌躇犹豫,大踏步走了进来。
脚步声渐渐停在身畔,手边一侧的床褥陷了下去。
他坐下来了。
顾沧恒静静凝望眼前人的娇容,雪肤花貌,柔弱娇嫩,昏睡的几日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不减,略显苍白的唇色反而令她添了几分难以言语形容的妩媚。
她在他面前,总是灵动多变的,其中当属一双眉眼最为俏丽,笑眼望着他的时候,委屈巴巴带着哀求的时候,心有不甘隐含嗔怒的时候……
无一不令他失神怔忪,渐渐移不开眼。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那般风景。
指尖堪堪触及如细柳松针般的睫毛时,他停住了。
家逢巨变,他不该趁机唐突她。
修长手指收回去的瞬间,魏浅禾眼婕轻颤,细长媚眼悠悠转醒,目光似乎是一下子就只锁定在了顾沧恒身上。
“王爷……”
她尾音轻颤,眼角绯红,风情无限。
顾沧恒的心却好似一下子就凉了下去。
小王爷,王爷,沧恒,阿恒……她难道没发现,自己对他的称呼总是随着心情变换。
王爷,是她自觉身份地位差距时,最生疏的一种唤法。
“浅浅,你终于醒了。”他自然地拉过她的手腕,为她把脉。
“三日未醒,桃李吓坏了,如今多事之秋,我见你脉象平稳,便没惊动医官前来诊治,如今看来,恐是惊吓过度,魇着了,好好休息,当是无事。”
浅禾抿嘴勾出淡淡的笑:“王爷的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需请医官。”
明明是一句平淡的回应,顾沧恒却不知为何听出点讽刺的意味。
他是先帝最小的皇子,出生后软糯可爱,颇受阖宫上下喜爱,唯一可惜的是先天孱弱,需用名贵药材精心养着命。
魏长海便是先帝特意指派过来照顾他的医官。
顾沧恒的母妃早逝,先帝子嗣众多,再疼爱这个老来得子的小儿子,也不免比寻常百姓人家的父子亲缘疏忽冷落许多。
魏长海几乎日日到他宫里寻脉,临到他五岁左右,魏浅禾便时常背着个小药箱随魏长海进进出出。
她是魏家唯一的嫡亲血脉,自然从幼时起便承袭家族药理,当作接管药学医理的传人培养。
半大的女郎,每日跟着父亲文丝断脉,采药铺晒,只能整日困守在皇宫的顾沧恒日日期盼她的到来。
她会趁魏长海煎药的功夫陪他聊天,给他讲各种药材如何区分,最近父亲又安排了哪些难背的穴位书本,兴起时,还会把他当药人,练习针灸。
那时,她的心里眼中,都没有王爷这个身份,只有顾沧恒,一个生活优裕,不用背医书的朋友。
但他被关在一个四方院子里,看不了坊市热闹灯会,去不了深山野林采风,大千世界广阔,他除了眼前一个鲜活的魏浅禾,什么也看不到。
这十多年间,他们相伴着一起长大,她会在游学采药归来后,带给他一株稀奇的毒蘑菇,也会安分待在他身边好几月,耐心教他辨识草药毒物。
无人得知,他竟随着她,一知半解了三分医术。
先帝故去后朝野震荡,宫廷混乱,他靠着她的医术,躲过了不知多少次生死。
他无知无觉中承了她的情,也不知何时起丢了自己的心。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两人之间,再无旁人。
可如今,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没能护住魏长海……
“浅浅,魏院使他……他昨夜辞世了。”顾沧恒面露悲痛与惭愧,似乎不知该如何向魏浅禾解释当下的局面。
魏家骤然蒙难,他也没想到淑妃和李氏的手脚那样快。
魏长海几乎是下狱就开始遭受严刑拷打,他救下魏浅禾就亲自去了大理寺,却被大理寺卿亲自拦在门外。
僵持不下之际,狱卒上前禀报魏长海死讯,道是畏罪自尽。
可拐角暗门处,华服一角翩跹闪过,分明是宫里妃嫔们才会有的丝料制式。
“浅浅,对不起,我没能护住你阿父。”
淑妃是懂当机立断的,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以致顾沧恒丝毫没有挽回的机会。
魏长海死,百口莫辩,魏家的衰败已成定局。
木已成舟下,剩余的只有如何从这场灾祸中保住魏浅禾。
对面皎若明月的女郎只是无比木然的失神模样。
从梦中寥寥数语感知到父亲死亡时,尚不那么真切,如今从顾沧恒口中得知确切的消息时,无数悲戚、绝望的宿命感涌上魏浅禾心头。
果然,一切都是如此的发展,她没有疯魔,而是这个世界本就虚幻。
顾沧恒意外地,没有从魏浅禾眼中看到震惊与痛苦,好像她早就知晓了这个消息。
苍白面容上,流露出的只有讽刺,甚至疑惑。
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会疑惑?
“王爷,阿父的尸身,可容有人收殓?”魏浅禾终于出声,却不是顾沧恒料想中的态度语气,她平静、沉稳,出人意料的镇定。
“自然,你放心,柳榆已经去安排了。”顾沧恒想去握住她的手,尽可能地宽慰到她。
据说有些人悲痛到极致时,会表面如常,看不出丝毫崩溃情绪,她们不会大吼、痛哭,甚至能立马理智安排接下来的事,将一切沉重深埋在心底。
哪怕她已浑身发抖,鄂下不自觉地绷紧。
他自然而然合理化她反常的言行,试图理解此时的魏浅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