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不再有夜夜笙歌,不再有衣香鬓影。在公司的压力下,我的旧相识中愿意和我继续来往的人不多。我拜访了所有有空见我的人,问他们能不能把我介绍给《淑女之家》的制片人塞尔兹尼克先生,一无所获。我一直保持着积极的心态,直到比尔·班克罗夫特,一位好心的秘书告诉我塞尔兹尼克先生最近几个月一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根本不在好莱坞,这是他为老板们送酒水时听到的。塞尔兹尼克先生处理投资,筹建剧组,与大导演会面,他的指令经电话线传达给制片公司在洛杉矶的办事处,由一位忠心耿耿的年轻女士一丝不苟地执行。
“难道除他以外没有说话算数的人了吗?”
“亲爱的,那可是塞尔兹尼克先生啊!谁敢越过他做决定?”
那次谈话后,希望越来越暗淡。
布列塔尼街的白色公寓被挂牌出售,我从银行取出了剩下的钱用作路费,准备离开好莱坞。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母亲时,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放下酒瓶,和我面对面坐下,没有争吵,没有尖叫,没有玻璃瓶子砸碎的声音。我坦诚地告诉母亲我们剩余的财产数目,不多,但足够我们在远方的小镇找一间房子住下,过上平淡安静的生活。
母亲静静地听着,我说完后她不声不响地坐着。良久,她伸出手臂拥抱我,我陶醉在她身上甜蜜的酒香中,这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我们最接近和解的时刻。
“这样真好,洛莉。我现在感觉卸下了重担,一身轻松,你也是吧?宝贝女儿。”她温柔又肉麻地唤我,暖融融的呼吸拂着我的颈窝,我不由地哽咽了。
“妈,不做演员又怎样,我会让你的生活越来越好的,我保证。”
“是啊,我相信你。你一直是个坚强又勇敢的孩子,克服了那么多困难才走到今天。我对你太苛刻了,妈妈对不起你,你真美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我怎么忍心伤害你呢?”一滴泪水落在我的皮肤上,我们哭着抱在一起,泪水平息后又不停地给对方道歉。母亲保证她再也不会喝酒了,我们还商量着一起养一只小狗。接着,话题变得更为实际,我们开始讨论怎样维生。我告诉母亲,我打算先找一份给人家做秘书的工作,慢慢攒钱学习,将来如果可能,我想成为一名老师,或者是一个作家,我还想去大学进修。母亲说,她可以先做服务生,等我们攒下些钱了,她想开一家俄罗斯餐厅。
“我的蜂蜜焦糖蛋糕可是一绝,吃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我们可以靠它赚一大笔钱,买更大的房子,”母亲天真地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洛莉,谁都不知道我的秘密配方,将来等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把它传授给你,你可以做蛋糕给孩子吃……”
她说这话时,我又想起了门罗。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停止想他。我为他粗暴的拒绝而痛苦。我没办法忘记,那天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美丽的蓝眼睛盛满恶意,仿佛地狱中的魔鬼。回家后,我哭了很久,他的面孔和曾经欺负过我的那些人融在一起,我开始恨他。后来,在繁琐辛劳的搬家工作中,我的心灵从那种浓烈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得到了一些用于反思的闲暇。我发现,我的行为也深深伤害了他。
几十年后,我才意识到当年他究竟对我多么真诚地敞开了心扉。他对我谈起在煤矿工人堆中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的军校经历,用的是没有在他人面前展现过的脆弱一面。我记得他多次表现出对好莱坞的蔑视,他说这里是跳梁小丑的马戏团。在好莱坞,他无法相信任何人,那些因为他的名字接近他的人最后都背叛了他,偷走他的钱,盗用他的名字,贩卖他的隐私。与此同时,他又可悲地仍然怀抱着真善美的信念。闲暇时他经常四处旅游,在目睹了诸多不平等的罪恶后,他仍希望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拍出促使人们反思的作品。这些话,无论是过去,当时,还是未来我和他相伴的日子,他都从未和他人说过。然而,在他剖白内心的矛盾之际,我背叛了他,和其他人一样。
我想,这就是我们友谊的句点了。门罗·格雷科会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无声无息。唯一可证明这个夏日并非幻觉的,就是那只小小的钥匙,一头是让我焦躁不安的洛杉矶,另一头是梦幻般的人间天堂。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到那座“城堡”,如果我发现他换了锁,钥匙打不开门,我一定会疯掉的。我也曾想过把钥匙扔进大海,连同他带给我的欢乐、悲伤一起丢掉,一个小镇女孩不能再怀抱幻想了。我在月光下的海滩踟躇,迟迟下不了手,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家。最后,我用一根银链穿过钥匙孔,把它做成了一条简单的项链。
我一直在忙着搬家的事情,等我想到是否要给他写信道歉告别的问题时,一切都清点打包好了,这是我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夜。
那天,从傍晚开始下起大雨,外面黑乎乎的,狂风呼啸。母亲整理了一天东西,她累坏了,喝下一杯牛奶便早早上床睡觉。我打定主意不出门,坐在沙发上看书。大约八点的时候,有人敲门。会是谁?我已经和所有的朋友道过别了,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小心地打开一条门缝,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他。
我惊讶极了:“嗨……门罗?你好……你怎么……你来做什么?”
“你好,”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你要搬家?”
“是的,没错。”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我说:“进来坐坐吧,不过要小声些,我妈妈在休息。我给你拿干毛巾过来。”
“不用了,”他顿了一下,“你现在跟我走。”
“什么——去、去哪?”
“快点,换件衣服跟我走,我在楼下等你。”他没有回答我,转身下楼。我犹豫了一下,很快照他说的做了。
我撑伞下楼,街上人烟稀少。一盏溢出温黄光晕的路灯旁,门罗坐在他那辆乳白色科尔维特轿车里。我又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他极少自己开车出门,因为那“太显眼”,什么事这么急?
我开门上车,他转动钥匙,发动汽车,朝东边疾速驶去。一路上,灯光越来越稀,雨点敲打着玻璃,填补了我们之间的沉默。随着我们驶入丘陵地带,树叶遮挡了大部分雨滴,车内骤然安静下来,那沉默面目可憎。
“我们要去哪?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