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眼神震惊与陌生交错。看得出父亲更加怒火中烧,又找不出词彙控诉他受到的顶撞,愤慨地深呼吸,伊蓝可以听清楚他呼出的每一声鼻息。
「滚上楼去!我不跟自甘堕落的人一起吃饭。」他怒不可遏地斥道,大手一挥,指向阁楼的梯子。「妳不知道妳自己错在哪儿都不准下来!」
伊蓝二话不说起身,毅然步向楼梯,展开她为期一週的禁闭。她盖上活板门,地板下传出妈妈模煳的嗡嗡谈话,可能是在劝丈夫,或求情,但不时被一道强而有力的声音断然否决。她母亲不曾赢过口舌之争,甚至称不上争执,她太过软脾气,所以不懂得争。伊蓝没有刻意聆听,她知道结果,母亲见丈夫顽固,最后无话可说。她返回床上,坐窗边,看天裡的夜色渐浓,看夕阳隐没,看着黄昏提醒她时间流逝了多少,放自己饿上整晚。
但是隔天,梦混着现实的呼唤声,带她懒懒地抽离睡意。醒来见母亲在床边,趁一家之主外出,带了麵包来,特意赶上街买回来的,小心着不被丈夫发现家裡的粮食有少。
「其实本来还犹豫不决。」伊蓝突然说道,停下餵麵包的手。「但他不能认同我,我反而坚定了。」但她心裡自知,决心来得唐突,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坚定,其实也就赌气罢了。「他因为我没有按照他帮我选好的路走,所以不能认同我,他想要我过他喜欢的生活——万一我不喜欢呢?万一我发现,其实我都不喜欢该怎麽办?」
假如选择了父亲替她选好的路,她过得不好、不喜欢,但这是自个儿的人生,替她作决定的人不能也不会负责,亲生父亲也一样。
「——与其,听别人的话而后悔,不如听自己的而后悔,因为,只有我有能力为我负责。」伊蓝越说越小声,喃喃地彷彿说与自己听。
玛多太太脾气不同于丈夫的固执,心肠软,耳根子也软,聆听女儿呓语般的独白,她给说动了。
她长叹一口气。「我们从来没……问过妳,我想,对妳好就好了,都没有……听听妳怎麽想。」玛多太太赶紧抹掉新滑出的泪。「我们都没好好面对妳长大这件事……都没看清楚妳变成什麽样子,我不知道,伊蓝……」她哽咽。「妳这麽想当兵吗?」
伊蓝点点头。「我有想完成的事。」
「妳觉得,妳会后悔吗?」
伊蓝无可奈何地苦笑。「可能会吧。」
「但妳还是觉得,这样比较好?」母亲气若游丝地问。
伊蓝轻点头。玛多太太吸了一下鼻子,扭着唇,说不出话来。
「妳怎麽什麽都不跟我说……妳都不说……」她听来委屈。「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没看出来……我都不知道妳已经……」
伊蓝想从实招来,母亲当然不会发现,这是早春的事,她不敢搬上台讨论,自然便埋进心深处,刻意不教父母察觉。但她明白愈解释愈多,她会说起那个男人,和他们的谈话。有些事似乎不适合多解释。
「妈,别担心我,无论会怎麽样,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伊蓝对自己的母亲轻声细语,如同母亲从来如何对她。「对不起。」她还是补上道歉。
「那,到底是为什麽呢?」
玛多太太把三分钟前的问题换句话说,伊蓝感到无法再用同样的回答。她保持沉默,麵包不知不觉吃完了。
「我一点也不像士兵,对不对?」伊蓝乾脆不答,反问一句。
「不像……」玛多太太幽幽一叹。「妳像那个爱赖床和爱找妈妈抱抱的可爱女儿……」她再叹了一次,一手不断顺着女儿头发。「等妳长大后,想当什麽都可以……但不想妳吃那麽多苦。」
「我已经十六岁,不用等了。」
玛多太太立刻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伊蓝心中的愧疚更深刻。母亲想像的苦,是训练三年的苦,殊不知是调查兵,至死方休的苦。
「我还是妳女儿。」她不再道歉,亦不坦白打算,但作了保证。
数日后,她会在报到的前一天清晨就溜出家门,带着妈妈替孩子偷偷打包的行囊。会在托洛斯特过夜,又不小心醒得过早,乾脆早点出发,前往罗塞牆的南训练营。她会看着天边逐泛白,深色的世界被照耀,她蒙在高牆的阴影下,看着晨曦在顶端四射。好美,也遗憾。她会这麽想。
营区会有教官,分批唱名后领制服,在教官的带领下,一伙生涩稚嫩的面孔困难重重地套上皮带。大家顾着未知的下一秒,紧张惶恐地被赶去广场列队集合,她会混在这群人中,谁都没心思留意她。
谁都不会知道她的未来——包括她自己——有多少比自己的死亡更恐怖、更快乐的事。
她只知道,她会是个不能决定自己死期的士兵。并且至少此刻这麽想:无论发生什麽,她不仅是士兵,也永远是生在那个小镇的伊蓝.玛多,来自罗塞牆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