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都没有人好奇她的身份、她被剃光的头发、她头上的伤疤……陈写银暗忖:作为一个坐牢经验者,那个男人或许已经猜到了她的状况,却有意不提。大概正如兰祈恒所言,这些不可见人的事,互相知道的越少越好。
即便交谈的内容如此浅薄,可眼前这一大桌子菜,他们为这事所冒的巨大风险……竟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深刻。
本着别人最好别来麻烦自己,自己也尽可能不去麻烦别人的原则,陈写银没有这样的避难所,谈话间,她竟有些感动于他们的狱友情。
后来入林掏出了酒,兰祈恒推辞不过,跟着喝了起来。酒过三巡,顺理成章的,他们被留下来过夜,决定明早再走。
陈写银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夜里和入溪挤一张床,熄了灯,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摸黑闲聊。
“姐姐,你家那儿好玩么?”
陈写银居然想不起自己的玩乐时光,回忆起来,一幕幕都是在工作:“嗯……比这里人多,夜里亮一些,有很多买东西的地方。”
“亮?还能有多亮?”
“夜里也像白天。”
“那岂不是极昼了?”
“有些不同,那里的夜晚是靠很多灯照亮的,街上又有很多人不回家睡觉,所以夜里也很热闹,是座不夜城。”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些人晚上不睡觉是什么道理?”
陈写银不觉扬了扬嘴角,看来这真是一座长时间与世隔绝的村落:“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吗?”
“哥哥去过,我本来也想去,可他不让我去,说那里很凶险……这是真的吗?你们不也是从那儿来的吗?我看你们一点也不像坏人,不然哥哥为什么会迎你们回家呢?”
“他可能只是担心你适应不了那里的节奏吧,那里没有那么可怕,人们崇尚自由,只是到处都有监管,但只要不违反规则,基本上也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但也说不准,哪怕处处小心,有些事情……就是会找上门来……到头来,我们可能也回不去了。”
枕畔良久没有回应,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看来,她近乎自言自语的混乱言论成了这女孩的催眠剂。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多么美好的愿景……可她的未来又在何方?
躺了半晌,旁人睡得这么香,陈写银却睡意全无了。她干脆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银白色月光洒在偌大的院子里,令人有种时间自远古凝滞的错觉。
这时,她又听见白天在厨房里曾听见的声音。
像是房屋支撑结构被拉拽着,发出断断续续、极不稳定的响动。
她屏息循着声音绕院子走,最终停步在角落一间看起来已经废弃的房间门前。
门紧闭着,却没有上锁。
她推开那锈迹斑斑的旧门,随着“吱呀——”一声轴鸣,屋内场景在月光下渐渐清晰。
待看清眼前所及,她顿时汗毛四起。
屋梁之下,满屋稻草间,正悬吊着一个双手双脚被帮束、戴着麻布头套的人。这个人身上挂着碎布条般褴褛的衣服,满身血痕,几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夜风从她推开的门缝间钻进来,屋内空气被搅动,他便像具骷髅般随风飘晃。
不知是冷不丁钻进来的风太凉,还是将其挂起的绳索随着身体的摇晃越发绞手,这个人发出了微弱而痛苦的呜咽声。
这声音让陈写银意识到,挂在她眼前的,是个女孩。
要介入这不知深浅的事吗?是合上门佯装不知,明天按原计划离开,还是走进去出手相救,带这个陌生女孩走?如果她就此离开,这个女孩被吊在这里的事情,或许再也不会被别人发现。再过不久,挂在这里的可能便只余一具尸首。
陈写银看着那摇曳在空中轻飘飘的骨架,迈入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她抱起几把稻草厚厚垫在那女孩下方,走到屋侧,用匕首割断了斜系在柱子上的绳索。
刀起人落,女孩掉落在稻草堆上,像被打落树梢的幼鸟般无措、脆弱,或许因为寒冷或恐惧,她浑身抖得厉害。
靠近女孩的瞬间,陈写银闻到一股血腥的恶臭,或许伤口已经化脓。
像是被折磨惯了,女孩一感觉到有人靠近便用尽全力想要躲避、反抗。只是她已经过于虚弱,如果这会儿当真是折磨她的人来了,这力度恐怕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别怕,我帮你解开。”陈写银割开了女孩手腕脚腕上层层叠叠的捆绳,最后一圈绳子解开时,她几乎听见了干涸血迹黏连着的皮肉被撕扯开的声音。
接着,她掀开了女孩的头套。微弱的鼻息掠过她的手掌,烫得灼人。
昏暗中,陈写银面前看清了女孩的面部轮廓,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匕首。
这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很小,十来岁模样,大概率还没有成年。她紧闭着眼,面颊、眼窝深深凹陷着,已经瘦得不成人样,身上的新旧伤口堆叠,有的发炎,有的化脓,还能活着简直都是奇迹。
“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是个陌生人的声音,女孩动了动眼珠,勉强睁开眼睛:“你是谁?”
陈写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站得起来吗?能走路吗?”
女孩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是想看清陈写银的模样。
陈写银接着说:“如果我放你出去,你逃得动吗?有地方可去吗?”
闻言,女孩清醒过来,像一簇复燃的微弱火星:“求你放我走吧!”
“你知道往哪儿逃吗?能跑多远?会不会被他们抓回来?”
女孩紧攥住陈写银的手,不敢放开,声音发颤:“只要送我到西村口,我就有地方可去!”
“认识路吗?”
女孩点头如捣蒜,盯着陈写银的眼睛无比迫切。
“好,那我们走。”
说罢,陈写银一把将女孩拉到了背上,在门口张望着,确认了院中无人,不多犹豫,合门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