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为小姑射仙子,心中惊喜。
“汝言差矣,吾乃蛇妖。”
少女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悦,红唇轻启,声音挟霜带雪,“吾母乃上古十大灵妖之首,姑射仙子,因此多称吾为小姑射,如此罢了。”
山岗上狂风阵阵,尹昭身上瓷白的肌肤被寒风刮得发红,让少女难以移开视线的,是尹昭那对不知何时已含泪的眼。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哭起来是不带声音的,红着眼睛,噙着泪,那泪将落不落,就在眼眶中打转,被忽然明亮起来的月光映得闪烁如星。
“汝,哭什么?”
少女皱起眉头,看着尹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手还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袖。
“妖怪……也有神通的,仙子既能击退刚刚那无脸妖怪,想必神通广大,你……你能救救我娘亲吗?”
……
夜半。
雪豹驮着尹昭与少女在山间疾速奔驰,只听得耳边的风猎猎作响——因人类不适应妖类的瞬行术,只能让虞母驮着他们走了。
幸好,雪秀山在帝都城东,从城东到城西,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丞相府。
因夜深,纵是雪豹在街上现身也无什么人瞧见,一到门前,虞母便带着幼子化作一团白雾,消失不见了。
“我娘亲是自去年秋天起长咳不止的,只能卧在家中,虚弱不已。我听说雪秀山上有熹熹草,取之可解百病,我才同他们一起来围猎。只可惜,我并没有找到熹熹草。”
尹昭一面走着,一面解释。
“熹熹草?吾并未听过那种东西,”少女一袭红衣,与满头白发相映衬,在夜色中十分妖媚,她拈着手中的那只帕子,看向尹昭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那只帕子是尹昭母亲所绣,她能凭借上面沾染的气息追溯对方的体征。
那气息微弱,如残烛般渐渐熄灭,这少年的母亲,怕是……已没了气息。
“汝母现在何处?”她把帕子还给尹昭,尹昭接过帕子,将帕子仔仔细细地叠好,才收进袖间。
“就在紫藤轩,你且随我来。”
步入府中,她才发觉这丞相府竟如此破败。偌大的楼阁,竟没几个丫鬟,西边的花园更是杂草横生,无人修剪。
“父亲向来清廉,不从商,不吞利,又连年救灾,这些年,为了母亲的病,家产已尽皆变卖,勉强维持而已。”
“不过,我相信一切总能好起来的。仙子,我知天下没有免费的买卖,即使你要我的性命,只要能救母亲,也无妨的。”
尹昭走路很轻,怕惊扰到睡梦中的人。
入秋的夜,已有些凉了,他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仿佛要同那飞卷的梧桐叶一同飞走。
少女咬了咬唇,饶是她看惯了三百年人世间悲欢离合,也忍不住低头一声长叹。
“吾要汝的性命作甚。”
她就在轩外站定,并不随尹昭一同进去。
有个老嬷嬷哭着从最里侧的房间出来,在对尹昭说些什么。
尹昭背对着她,离她不过十步远。
少年那原本挺直的背脊,忽然就塌了。
秋风萧瑟,尹昭容色哀绝,如碎裂在地的白瓷,不一会儿,恸哭声起,如幼兽支离破碎的哀鸣。
少女默默地听着。
她原本只想看着他进门便走,毕竟治病她还能靠妖力试试,让死人起死回生,已超出了她的能力所限。她却终究还是没走。
“吾并不能令死人复生,却能替汝拦下魂魄,汝与汝母好好告别吧。”
她伸手,默念咒语,但见半空中渐渐出现一个紫衣女子,神色哀楚,四肢因为久卧病榻而十分消瘦。
女人的脸虽已见岁月的痕迹,却并不苍老,纱裙素白,腰间系了一个淡雅的结,发上毫无饰物,只随意地束起来,如绸缎般光华流泻。
“昭儿。”
“娘亲,娘亲!”
李氏现身后,便如寻常母子一般,笑着对少年张开了怀抱。
然而死人魂魄不过一缕残烟,任凭少年如何触碰,都无法碰到母亲的臂弯。
“昭儿,我本想着能支持到你围猎归来,娘亲也想看看我的昭儿策马回府的模样,可是娘亲实在坚持不住了,昭儿,你若要怪,便怪娘亲吧。”
“我走后,你父亲的话你不必全听,昭儿,家国的担子那样重,你不必事事都尽善尽美,苛责自己。我的昭儿啊,在娘亲心里,你已经是这天下最出挑的儿郎。”
“昭儿,娘亲……娘亲真想看着你娶妻生子,想看着你长大。”
少女在一旁不发一言,默默看着尹昭与魂魄诀别,回想起来路上尹昭欣喜的笑颜,难免心酸。
尹昭的呼喊到后来多半带着哭腔,拼命去捉残魂的衣袖,却一次又一次落了空。
偌大的丞相府,并不点上几盏灯,四周黑漆漆的,天地苍穹之间,万物寂静,仿佛也蕴藏着巨大的悲哀与凄楚。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濡湿了他的衣襟。
“哗。”
是少女变出一件素白的狐皮大氅,想了想,终归是为尹昭披上了。
狐皮大氅大了些,有小半拖在了地上,却异常温暖。
“汝母良善,很快就能往生,去新一世轮回了。”
“我娘亲轮回之后,还会做我的娘亲吗?”
少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实话道,“轮回之后,不会再与前世之人有瓜葛。”
尹昭有片刻沉默,随后缓缓出声。
“那真是……太好了。”他抓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垂下眼睛。
“是昭儿无用,才让娘亲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娘亲……一定能去个好人家。”
暗夜中,少女一抬手,以妖火点亮了府中所有的琉璃灯盏,一时间整个丞相府火树银花,千灯照耀,将尹昭的脸生生映出几分暖意来。
灯火辉煌中,她再一抬手,尹昭的脚边便多了数排金元宝。
她知道尹昭在哭,整张脸埋在大氅里,就能将哭声藏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