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咖啡馆外面的人全都看了过来。赤苇握住她摔在琴键上的手——那只手颤抖、冰冷,掌心全是黏腻的汗。他在她耳边轻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如果你不想弹,这次我来弹给你听,好不好?
好。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她说,好。那你弹给我听。
为什么?
心脏撕扯着,传来微微的疼痛。
可是为什么?
曾经她是最钟爱站在灯光与焦点下的存在。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变成现在的样子?可是她自己不说,赤苇也不敢去问。
赤苇缓缓松开她的手,看见自己的手指落在琴键上。他记起他们如今的关系,似乎这样的触碰也有所越界——观察她的神情过后,好在她没有表现出太在意。只是就在这一瞬间,赤苇京治记起了多年前的自己——灰尘簌簌的琴房里,他站在钢琴前注视着她。夏天的正午,炎热逼人,两个人的脖颈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她看着他的手,说你这个人最大的兴趣居然在打排球。这么漂亮的一双手,用来弹钢琴其实是刚刚好的。
可赤苇想告诉她的是当你在台上与那位学长四手联弹的时候,我有多么渴望擅长这门乐器;当我站在你的面前,却只能遗憾地说出“不会钢琴”的时候,我的内心同时充斥着一种喜悦,另外还有一种懊恼。
喜悦,是只因这一刻是属于我们两人的;懊恼,是懊恼着自己没有办法再多靠近你一星、一点、一些。我的手总是用作传球递球,中间生出许多摸起来不太舒服的茧。想要与你四手联弹,却不会;想要替你拨开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却不敢。你坐在我的右边,下午两三点过后,阳光会从你那侧的窗户洒进来。看了一半的小说被你折起页脚关起来,我看着你的侧脸,就连呼吸也变得很轻很轻。如今触碰变为一种悲哀,那不怪你,尽然是因为我在你前几年的生命中缺席。
她屏息聆听。捕捉声音于她而言就像在悬崖边握住一块光滑的石头——然而她还是听见了。那声音在她耳边、在她心底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或许因为那不仅仅是一种声音。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为冬日所作的音乐,却同时也是这夏日的终曲。她仰起头,阳光将眼皮照得泛白、透明;在八月,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好像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所有苦痛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忽而缺失,天地寂静下来,满眼满心,想到的唯有过去的他们与过去的自己。
她的成绩优异,所有科目里唯有数学一门有些差劲。那时班里的差生们总是借她的作业去抄,头发染成叛逆颜色的、抽烟打架喝酒样样都沾的,她来者不拒,与谁都能相处得友好融洽。赤苇京治总是坐在她身边冷眼旁观着。
她把自己擅长的科目做到最好,可是常常回避着最棘手的科目。变为数学老师的重点观察对象,她的苦恼一日更甚一日。
突然有一天赤苇对她说:“如果我也想借你的作业,可不可以?”
她被赤苇问得一愣——赤苇是从来不借其他人作业的。况且,他也不需要。他问她时的语气更像是试探而非请求,所以她回答,可以呀。你想借哪一门?
“数学。”
“数学?”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不可以吗?你都借给他们了。”
他的声音小下去,听起来竟有些难过了。因此她赶紧把数学作业递过去,说没问题,只要你没问题我也就没什么问题。看见赤苇对着她的作业在自己的作业上写写画画,感觉十分不可思议,而且难免有些担心——如果明天错了一模一样的题,被老师揪出来可怎么办?
临近放学的时候,赤苇把作业本还了回来,还十分礼貌地对她说了“谢谢”。她翻开作业本,却发现上面有许多题目都被赤苇用铅笔圈了起来。在错题的周边,赤苇用铅笔批注了解题思路与一两步详细的过程。他在借用她作业的同时顺道为她检查了错题。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赤苇都要“借她的作业抄一抄”,她羞于让他看见自己漏洞百出的解答,所以也暗自开始狠下功夫。
赤苇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救她于水火。
哪怕在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她还会把它说给奶奶听。奶奶许多年一直待在小樽,从未来过东京,可是从她的言语里能够想象出一个赤苇京治——但凡提起京治,奶奶总是连连点头。只是每当奶奶问起“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她总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她,是她主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开的。
高中毕业后的一年零八个月,那时她尚还住在东京周边的出租屋里。就在她用钢琴练习自己新编的曲子的时候,她的邻居家发生了爆炸。
邻居家有两个小孩。他们一个叫幸子,六岁;另一个的名字叫紫藤,只有三岁——他们都在那场爆炸中丧生。事发时他们的父母并不在场。她被爆炸的冲击力推到地板上,捂着滋滋往外冒血的耳朵拨通了火警电话。后来当她头上缠着绷带,看见那对年轻夫妇在孩子们的葬礼上哭得肝肠寸断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可她有时甚至怨恨这万幸。爆炸的声音穿透墙壁,震碎了她房间里的玻璃。玻璃碎渣扎进她的脸里,巨大的爆炸声让听力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她的左耳几乎听不见了。当她戴上助听器,重新走入人群,他人投向她的眼光已然异于往日。她意识到自己是人群中的那个异类。哪怕旁观者看不出端倪,病痛烙印在身上,那些缺口唯独她自己了然于心。
赤苇的琴声温柔得像雪花。在这夏日的烈阳之下,方一出现,即刻又融化。他们并肩坐在钢琴凳上,肩膀不时短暂地贴在一起,又迅速分隔开。
浩大的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赤苇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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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说他还会在小樽多留一日,到后天才会离开。
“那,要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吗?”
我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现在的我糟糕的一面,至少也要看一看我好的方面吧。
如今我与朋友一起开了间画室。起初只是安安静静地画画,后来有天一个在外面玩得满脸脏兮兮的小孩从门口探出头,问,姐姐们,你们收不收画画的学生?
我们相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