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双眼睛。
杨敏之不知她这是什么嗜好,不觉莞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等她醒了问一问。
随手抽一张画细看,杨敏之的眸光突然聚拢,紧紧的盯着画上的这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与今日追杀卢梦麟的蒙面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就是从背后偷袭他,在张姝嘶哑凄厉的喊声中被他一刀穿透胸膛而死的那一个。
他又拿起另一张。是那个跳河逃窜的蒙面人的眼。
从两个歹徒跃出暗窖跑到甲板上,到一个伏诛一个跳河溺毙,不过几息的功夫。当时张姝和管事藏于花厅之中,惊魂不定之间,她可以一一分辨出每个歹徒的眼么?
还是说,这两人和牛疙瘩一样,也是她曾见过的?虽然以蒙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却教她看出来了。
杨敏之眉头拧起。
原以为漕船失火,是赌钱械斗的船工所致,却牵扯到朝中有人暗中授意追杀卢梦麟。
原以为她在马场被劫掠,是码头的地痞心生歹意作奸犯科,没想到也可能涉及这两个来路不明的蒙面人。
冥冥中,这个无辜的女娘陷入一张编织莫测的棋局。
杨敏之凝视她安静的睡颜。
朝堂谋略之间,他早已习惯以他人为棋子为筹码为质物,却从未想过将眼前这个温柔怯弱的女娘卷入他的算计中。
然而,她还是被裹挟进来了。
若不是他授意李荃在司礼监给张侯爷选了锦衣卫而不是工部,若不是他叫阿源去陆府探病,提醒了陆老大人利弊权衡,陆蓁不会这么快与她相交,以致二人在马场出事。
在此之前,他睥睨蝇营狗苟的众生,只当他们是棋子是死物,可任他驱使。
可他们不是死物,是活生生的人。
他所行的筹谋、掌控、把握,只是他以为的筹谋、掌控和把握。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无辜之人在他们的算计里被轻易倾覆,甚至粉身碎骨。
杨敏之缓缓放下画纸,眸中有暗光闪过,转瞬变得深邃清冷,一如往昔。
他来到安置卢梦麟和哑叔的客舱,官差和护卫在门口把守。哑叔撬开卢梦麟的牙关,再次喂药。卢梦麟虽然还昏迷未醒,但高热已退,已无性命之虞。
杨敏之告诉哑叔,等卢梦麟醒了,务必提醒他好好回想那些和朝臣暗中往来的书信里,被他忽略掉的究竟是什么,想到其中关窍立即通过郑磐传书与他。
“万岁降罪于他时,下旨凡江西卢氏族人自他起三代不能科考不能为官。你告诉他,我会为他斡旋,让万岁更改旨意,卢氏之罪只及他一代。”
哑叔面露惊喜之色,再次给他叩首。卢梦麟发妻早逝,只有一妾生的庶子,卢温回江西时带走了这个孩子。若万岁能更改旨意,这个孩子与他同辈族人于读书和应举便还有机会,卢氏族人也就还有希望。
杨敏之出来,秦韬在门口拦住他,强笑道:“今日幸得大人相救,韬才得以免做刀下之鬼,韬感激不尽!”
“只是,大人,”他面露惭色,“江管事那封印信,是我请侯爷出的。侯爷受我蒙蔽,并不知其中内情。待朝廷查明,不论有任何责罚,该我受的我受着就是!还请大人把印信退还给侯爷!”
他适才已经从老范和江管事那里知道了情况,也知道锦衣卫带走了那两个歹徒的尸体。什么事到了锦衣卫手里,不掘地三尺查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张侯爷单纯直率,把他当忘年小友相待,他为了让金风号尽快出港,哄侯爷帮他出了个贴子。没想到到头来给侯爷招来麻烦。
杨敏之冷道:“秦大人您欺瞒的何止侯爷。漕船失火后,那两个贼人在漕船上的痕迹也是你一并抹去的吧?”
秦韬瞠目,垂下眉眼,收敛起笑容,复又看了一眼杨敏之,道:“我担心卢大公子在通州码头现身的消息惊扰到京中,令大人您与首辅大人不快......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敏之不客气的戳穿他:“你以为那两个贼人与首辅府有关,以为我要将卢梦麟赶尽杀绝,因而既不敢声张又要遮我耳目。”
所以,当他有所怀疑去船坞查看时,什么也没有查到。刑部也不知漕船失火另有隐情。
但凡秦韬不自作主张把诸多事情隐瞒下来,不把那两人的痕迹抹杀掉,他们会提早暴露被抓,张姝等人就不会在马场遭此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