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搬来的,一直期待着能和您见面。”
白石小姐,乍一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羊犊一般的面庞,鼻尖透着微微的粉色,留下给人感觉十分畏寒的印象。黑尾首先记住的是她的衣服而不是脸。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毛呢外套,暗沉的赤、蓝、黄、紫,一块块地拼接在一起,暗沉的五颜六色,像是亮度全部被剥去了,徒留一层毛毛砂砂又绒绒的质感。
她拉开全部的门站了出来,光脚穿着毛绒拖鞋,脸上的神情不复方才。就那一瞬间的惊奇,仿若是一场子虚乌有的幻觉。所以黑尾铁朗很快也将神思拉了回来。
“白石——小姐?”
“白石雪乃。”
“白石雪乃小姐。”
黑尾点点头,认真将她告诉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在他念她的名字时,她抬起手,顺一顺自己的大衣;她低着头,黑尾便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猜测她应当与刚才一样是笑着的。她的手指生得很漂亮。
“谢谢你的巧克力酱,之前几天我一直在外面,不知道你搬来的消息。”
“——我叫黑尾。之后白石小姐生活上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对门找我。”
“嗯…黑尾先生?”
她歪起头,雪地里湿漉漉的小动物望着旅者那样地望着他。听见她学着自己这样问,黑尾心里突然有种很明亮的东西升上来。一种快乐,哪怕是微小的快乐,洒在心头凉凉的,像是蛋糕上的一层糖霜。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先生。”她笑了,一种带着天真成分的笑容,凝结在没有打破的晶石与冰雪中的笑容。平淡的五官却漂亮的外套,暗沉的七彩却明亮的双眸;她笑着的时候,眯起来的眼睛里是十分明亮的。在东京工作久了,四处可见眼底黯淡无光的人;她与这些人是截然相反的。而在她念黑尾的名字时,又失掉了笑时这种天真,不是宛若孩童的牙牙学语,更像是在过去的某一时段将这个名字重复过无数遍。
与黑尾告不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无关。她念他的名字,Kuroo Tetsurou,就像在为一篇背诵到滚瓜烂熟的课文标注上标点,言语之间的熟悉感,与在学校走廊上叫了他一声无异——黑尾被这偶然涌现在脑海中的想法吓了一跳——错了,但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她只是新搬来这里的邻居,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
“这个,蘸面包吃味道怎么样?”
她忽而开口问。黑尾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手上的巧克力酱。“还没开封呢。”黑尾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罐,沉甸甸的份量。她方记起他是刚刚回来,尴尬地“啊”了一声,羞红了面庞。黑尾于是急忙补充道,“不过既然是白石小姐亲手做的,味道一定差不了。”
刚才那一刻她在黑尾面前是紧绷着的,此刻松弛下来,似乎是很感谢他为她解围而说出的后半句话。就在这时屋里传出咕噜噜的水声。应该是我煮的奶茶做好了,她说。黑尾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了。”
“没有打扰这一说!那么,很高兴认识您,日后还请多指教了。”这句话是她说的。
黑尾笑着回答,我也一样。
然后她转身进屋,“咔哒”一声,门上了锁。他亦回去自己的房间。楼道里面空荡荡,徒剩几帘正午的日光。门外的地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好像无人曾来访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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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黑尾铁朗”在我心里是个完美的形象,如今我却终于发觉并不全然是这样。他的生活习惯尚还存在十分糟糕的地方,头脑偶尔也会犯糊涂——他是并不完美的、住在对门的黑尾先生。我很庆幸可以了解他并不完美的方面。
有天我顺着手机导航指的路,去到离家很远的咖啡店,效仿十九世纪的英国时髦作家用机械式打字机写作。只点了杯加方糖的红茶,在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编辑说我写出来的东西开始变得有点干巴巴,不如试着过一些更加罗曼蒂克的生活——不太明白他所说的罗曼蒂克究竟是什么样,我的想象力只允许我罗曼蒂克到这种程度。一天下来,老式打字机确实引来许多人的搭话,但于我本人而言,除开一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的小说之外,再无其他收获。
天色暗下来,我结过账,决定乘地铁回家。为保护衣服不被挤皱,错开下班高峰而故意搭乘更晚一班的地铁,这就是我的浪漫之道。然后我在同个车厢遇见了黑尾铁朗——准确来说不是遇见,是我单方面地发现他。他坐在离门最近的左侧位置,头歪着靠在玻璃挡板上,已经睡着了。
我想,通常若不是困到不行,独自乘地铁的人是绝对不敢轻易睡觉的: 如果坐过站也无人提醒,所以飘忽不定的不安全感往往战胜了困意。可黑尾确实是睡着了,胸口一起一伏的,呼吸声出乎意料地很轻。在睡梦里还紧锁着眉头,他平日里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心怀许多烦恼的人。
在东京,无论搭乘哪班地铁都免不了衣服被挤皱的命运。意识到这点后的我接受了这个命运,所以一路站着,哪怕周围有空位——坐在他对面的空位,会害怕他突然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了;坐在他身边,不安的因素就存在更多了。所以我宁可一路站着,紧紧握着扶手直到手心出汗。就算黑尾猛然睁开了眼睛,我也有时间将目光高高抬起来;就算他看见我,也可以惊讶地表现出是才发现他的样子,惊讶地打招呼,说着“好巧呀”——最后在同一站下车。
……
地铁即将到站了。
车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黑尾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趋势。关于究竟要不要叫醒他这点,我的内心其实是存有疑虑的。但列车司机不会留太多时间让我思考。想想看,坐过站这件事实在是非常糟心的,而且天色已晚,再往回坐恐怕也很麻烦。片刻犹豫过后,我吃力地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型巨墙来到他面前。
“黑尾先生。”
他不应,胸口依旧有规律地起伏着。周围人有的已经往这边看了过来,此情此景,我又拎着一只很大的包,他们大概会将我当成他的助手或秘书吧。但没关系,反正在东京没有几个人认识我,弄错就弄错吧。况且当秘书与助手又不是件丢人的事情,梦寐以求的工作,至少比装着一台笨重的打字机四处犯傻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