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丝的辛辣,一碗喝下去,身子也没那么冷了。顾振堂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喝完,制止了顾夫人想要再去盛一碗的念头。
“时候不早了。”
顾夫人拉她到一边,她的手盖在王淳媛冰凉的手上,一股暖意立刻涌了进来。
她看顾振堂,又看王淳媛,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之前领路的那个年轻人出现在顾振堂的身后,随后又是两道身影,是一对样貌普通的年轻夫妻,他们的身边是王淳媛在门口见过的那个少年。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坚定、决绝的,就连最小的那个也并未透出半分胆怯。
环顾四周,顾振堂朗声道:“我本无心去争那个位置,但这么多年他们眼见天下如此,却畏首畏尾,不敢阻拦,今后也莫要怪我无情。”
他从怀里拿出黑皮金边的鱼鳞册,忽然一扬手,把书扔进了火盆。
火舌吞没纸张,纸灰在空中飞扬。
“你们只要记住,顾家所管的四海书一直藏于关内道的缥缈堂内,我剔骨离家之时未带走任何东西。月余后缥缈堂失火,顾振堂一家远在洛阳,与四海书丢失一事更无半点关系。”
他的家人就站在一边,和她一齐静默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纸灰飘散在空中,王淳媛才意识到,顾振堂刚刚开始了一出蓄谋已久的大戏。
有一些东西被毁了。有一些牢笼被打破了。
从此世间再无完整的四海书。
而她,是唯一一个看过它的——“局外人”。
“阿媛,我送你回去罢,从今往后,顾振堂就不再是你的教书先生了……当我们再次见面,便只会是太平盛世!”
……
裁愁苦,断红尘。
执念成梦,不入轮回。
天光乍破,顾子辛与我一同出现在雨荷堂的院子中央。合欢树上掉落的花正好砸了一朵在他鼻尖上,他拂了花,自己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翁翁……”顾子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来完整的话。
我拢着手,凝了张虚幻的圆凳出来坐着休息,淡淡道:“二少爷,还想演戏呢?当年顾振堂烧了自己手里的四海书的时候,你不就在现场看吗?”
我挥了下手,重现出递给王淳媛手炉的那个孩子的面孔,和长大后的顾子辛相比,至少有八分像。
“这不是我!”顾子辛却登时皱起眉头,“长兴十六年我已经上了寒山,不和翁翁住在一起了,这是……堂哥?”
他忽然念头一动,想到了一个从前时常写来信的名字,他又确认了几眼,抬头肯定地对我说道,“应当不会认错,叶姑娘,这是我大伯的长子,顾子兮。”
我甩了下袖子,觉得顾子辛要是真的能把戏做到这个份上,也能算是个人才……姑且当做是没在诓我。
“顾子辛,被自家长辈蒙在鼓里的感觉,如何?”
“可真是……”他无奈地笑着,拿扇子敲了好几下的手心,“怪不得翁翁一定要我来雨荷堂找叶姑娘!”
顾振堂当年不满顾启堂的行径,自己演了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顾家从此开始了长达十数年的内乱。
我猜他当年当着王淳媛的面烧掉的那本四海书,应当只是一本套了皮的假书,为的是万一有人真的查到了王家二小姐的身上,也只能得到个四海书早已被烧的答案。
所以顾家保管的那本四海书,真的就在顾振堂自己的手上……不愧是老狐狸啊!
可是顾振堂已经做了家主半年有余,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四海书放回缥缈堂里呢?
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我帮他去找王淳媛……
还有一种可能……
那位没有脸的少东家说过,当年中都瘟疫,王淳媛性命垂危……她喝下断红尘之前还说过,当年救她的根本就不是苏皓,自己是从冥王手里多赊来了这十余年的命……
老狐狸,你不会真的烧了四海书,只为了给一个孩子续命吧?
我只觉得一阵头疼,撑着手站起来,“对了,二少爷,之前一直忘了告诉你,你家翁翁半年前和我做了个交易,要我帮他找个人。”
“人?”
我摊摊手,“喏,就在我们眼前。”
判官笔汇成的光开始消散,之前见过的红裙金簪的小丫头已经不见了,合欢树下摆了张看起来随时都会散的摇椅,上面铺了厚厚的毛毡,躺着个安然睡去的女子。
她的双目紧闭,面上也毫无血色,可嘴角竟然噙着一丝微笑,似乎是在睡去之时做了什么难得的美梦。
“翁翁当年答应王氏女的太平盛世,真的做到了……”顾子辛喃喃自语。
“是。”我点头,“可是顾家主并不知道王淳媛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得到的消息和中界所有人一样,是苏家的少夫人在离京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云哥动用判官齐家的力量把她离开中都后的所有行迹都藏了起来,这可真是……”他苦笑道,“阴差阳错啊!”
顾振堂不知道王淳媛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顾振堂让我帮他找的是人,不是鬼。
顾振堂不知道她死了……
顾振堂……
顾振堂怎么那么肯定——王淳媛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