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六点的百老汇大道上,酒鬼、站街女和瘾君子各自占据各自的角落,而十字路口热狗店门口停着的唯一一辆体面的凯迪拉克属于皮条客们,后座上挂满二手地摊货,例如挂满亮片、流苏、珍珠坠饰的裙子。它们终将有一个去处,而那些去处不可言说。
通常,皮条客们会等在中央车站附近的地铁出口,看准哪个女孩子像是从堪萨斯或是盐湖城来的,就会跳下车去,寒暄几句,用锃亮的头油和身后的凯迪拉克做担保,请她们吃顿三十美元的便饭。
他们有经年训练出来的毒辣眼光,能从茫茫游客里揪出目标,就像从迪士尼动画版灰姑娘里认出辛德瑞拉。
她们从乌烟瘴气的地铁口出来,恨不得当场扔了自己装满土气衣服的行李。她们精心化着并不入时的妆,她们眼神大胆而怯懦。她们看向纽约的第一眼目光——
就像这是座应许之城,而她就是逃出埃及的摩西。
这是她的领土、她的未来、是她在盐湖城或是底特律某个死气沉沉的排屋里和她姐妹们共用一个的卧室时半夜点起灯在日记本里所发下的毒誓:我要去纽约。活在纽约、死在纽约。
这是座用妄想泡沫堆起来的、该死的梦幻之城。
六点半。
凯迪拉克里睡着一个皮条客,他今天的名字是雅克、昨天是杰瑞或是其他什么随机数,他的姑娘还没回来,明显过了约定时间,他很急躁。
街边热狗店开了,路上全是垃圾。垃圾堆里睡着流浪汉,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反正差不多。
他敲着方向盘,拿出一支烟,在车前磕了磕,把烟草磕齐。
这是当年在古巴走私雪茄时养成的习惯。他还缺了一只耳朵,也是边境条子的礼物。靠这个梵高似的造型他在这行赢得了些许尊敬,但也有个致命缺点:看到深蓝色的NYPD标志,还是会腿抖。
七点,他手底下的姑娘还没回来。
雅克急了,敲烟的手指用力,烟芯断成两截。
他骂了句脏话,眉头皱成一团,又抽出一根新的,正要点起,眼神落到车前镜,手抖几下,新烟又掉在地上。
就在距离他几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个警察。
高个子、黑大衣。NYPD的警徽闪闪发亮,淡金头发,湖蓝色眼睛是他见过最冷的那种,警靴亮得能照出他的脸。
该死的日耳曼人,一个白得不能再白的白人警察。
雅克啐了一口唾沫,抑制不住地腿抖起来,瞧着像个自己暴露罪行的蠢货。
他走近了,站定在凯迪拉克旁边,敲了敲窗户。
雅克的心跳得离死就差一点,但还是用残存的理智把车窗降下去,嘴唇发白。
“嘿,伙计。”
湖蓝色眼睛下是乌青的眼袋,他瞧着像是疲惫至极。
“有火吗。”
警察指了指他掉在地上的烟。
02
雅克觉得这是他到纽约以来最疯狂的一个早上。
有个条子靠在他车门边上抽烟,而他竟然没逃跑也没激动到飙脏话或张牙舞爪让对方紧急防卫把他毙了。要知道这在二十年前还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他从后视镜偷瞄了一眼那个警察。他的眼睛笼在烟雾里,看不清楚。清晨的湿气在热狗店的味道里渐渐散去,雅克听见自己肚子咕噜了一声。
“我知道,你是个皮条客。常活动在中央车站附近,手底下有三个苏联女人。你今天六点还呆在这是因为其中一个还没回来上交昨晚的钱,对么。”
雅克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车外的人笑笑,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苍白修长的手指插在兜里,眼眉低垂。
“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麻烦。只是想请教个问题。”
雅克更想骂人了。条子想请教他问题,还不如说他想操他呢。
“你手下的女人,一般,都喜欢什么类型的顾客。”
车外人缓缓斟酌,吐出这几个字。
“我是说,什么类型的人,会让她们那样的女人喜欢。”
这句话和上句没有区别,但说话的人没有意识到。
哈里·迈凯伦满脑子都是几小时前在上城汽车旅馆现场看到的景象。
盛和会的人和警察几乎同时到达现场,包围了旅馆。
警靴踹开浴室的门时,叶凤川就抱着怀里的女人堂而皇之地走出去,上了叶家的车。
而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哈里从叶凤川怀里认出了她。
长发在肩上晃荡,她全身只裹了一件带血的衬衫。而抱她的人光着膀子,肩上一道幽深豁口。都不用拆开纱布,哈里都知道,那绝对是弹道擦伤。
何念生像是睡着了,但眼睫轻颤。
她手指抓着他手臂,在某个足够安全的范围里蜷成一团。
如果纽约是庞贝,火山灰落下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就会被死死焊在一起,让人想到天长地久相依为命之类的词。
哈里原本知道真相远不是这样。
但在那一刻他犹豫了。那瞬刹的犹豫就像在鸡蛋上敲了个缝,然后缝隙延伸下去,整个浑圆一体的世界就此崩塌。
薇诺娜不应该喜欢上任何人。
假如薇诺娜会对某个男人动心,那她就不是薇诺娜。
这是个悖论,这悖论让他头疼欲裂。而且继怀疑之后,他心里还有点别的情绪。
难以描述、无法归类、不能扫除。
就在看到叶凤川的手臂抱拢她、而她在对方怀里熟睡时这种情绪达到顶峰。
肢体语言的熟稔程度不会骗人,他们是一对暗夜蝙蝠,在互相取暖中求生。
“艹,还以为要问我什么…她们嘛,其实很好懂啊。”
雅克突然挺直了腰板。同时管理好几个女人,的确需要些情商。而他在这方面颇为自负。
“人们都说婊子爱钱,谁是阔佬就喜欢谁。其实大错特错啦。” 他故作深沉,看了警察一眼,继续说:
“其实是需要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