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9 拥抱
死亡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从血液循环量骤减,到呼吸困难,到肺部的分泌物发出咆哮,再到心电图逐渐持平,瞳孔放大,再也映不出任何家人的身影,临终的六小时里半数以上的病人会陷入嗜睡状态,任何有效的交流都显得那么难以进行。
影山飞雄本身就讷于言,球场外的交流用语少得可怜,医生又千叮咛万嘱咐,说病人已经进入呼吸困难期,请家属不要围成一圈增加临终痛苦。于是他们只得一个个上去告别,轮到影山时连父母和长姐都隔了三米远,临终场合没有提词板,纵使是亲人长者也难以替他组织出得体的应对。
“……”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无措地开合几次,目光放在病床上的老人脸上——影山一与,他的祖父,他最后一次定义着这个人的身份,想说点什么,却半点也判断不出这昏沉的状态是否足以称之为还有意识。就算他已经在门外被医生科普过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也挡不住从内心深处盘旋而起的苍白无力,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要失去什么了,这是不可逆转的,也无法阻拦。
时间以匀速向前行驶,留给他的机会如同球场上转瞬即逝的时机,犹豫就会失败,错过就无法重来,于是到最后能说的也只有一句。
“今天的比赛赢了。”
他伸手去触摸老人的掌心,熟悉的球茧带来了些许平静,这触感抚过他的头顶,包裹过他幼小的手掌,填满过他的童年,共同度过的时间拆解开来分分秒秒都是眷恋——但一切都有终点。
就像小学时期那些无论他如何放水都会结束的比赛,而留下来的人,只能跨过这里,继续往前。
“……再见。”
万般情绪,以此封缄。
离别愁绪最是缠人,相比之下之后的流程都如同按部就班的流水线般简单明了,医院日日站在鬼门关前迎来送往,对于病死早有完整的应对策略。影山飞雄帮不上忙,何况明天还有比赛,按说落到其他人身上于情于理都该请假一天,但主角换成影山飞雄,连长姐都毫无异议地拾掇起手里的提包,转身推他出门。
“我先送飞雄回去。”她说,“有事打我手机。”
影山想说不必,无论如何他总比离家三年外出上大学的姐姐更熟悉现在的宫城县,但国中生的年纪在外界看来始终是不中用的小孩,不管他是不是国中届最引人注目的二传手或者身高已经逼近180cm的那条线。独自生活的长姐矮了他大半个头,举手投足却已然都是成人的干练,她说走之前去和主治医生打个招呼,怕父母忙碌中漏掉一点礼节。影山飞雄就只能目送她的背影进了医生办公室,目光顺着惨白而幽深的走廊往尽头望去,尽头的楼梯像一个无解的螺旋。
他禁不住地开始思考死亡与离别的意义,那颗在球场外常年休眠的大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死亡,和离别。很小的时候父母总会把死亡美化成去了很远的地方,现代人感情淡薄,若非朝夕相对,即使手上握着5g电话怕也难以想起要时时拨回老家,长姐自打上大学后除了近况汇报以外主动联络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甚至是这次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后才时隔许久见到本人,然后惊觉她出门时不过在肩颈处徘徊的宝贝头发终于及腰,回眸浅笑间再也认不出当年在球场上疯跑的模样。
这么一想似乎两者之间并无太大差别,但胸口的苦闷却依然无处排解。这感觉仿佛是发信站失去了接收器,投影仪没有了大荧幕,传出的球也不再有人去承接,所有的信号与电波一起消失在空气里,而茫茫宇宙,无人聆听。
于是他终于能够确信,死亡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告别。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却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无边无际的空旷。这种感受最早可以追溯到长姐离开球场的那一天,最晚却也距离此时不远,他模糊地想起那个走入雨中的身影,是否打排球的女生都要有足够果断去左右赛场,所以到最后连离开的背影都是如出一辙的决绝。
——那抹浅金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医院的楼梯都是紧急通道,毕竟身在住院部的病人大约也没什么闲情逸致靠这个锻炼,所以通常情况下都畅通无阻。青木风见到底体育社团出身,体力跟不上也只是在一众体力超人的标准下进行评判,此刻跑了五层楼也不忙换气,径直抬起头来寻找目标。
一层楼里又会有几个病房门口熙熙攘攘。
她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墙边的影山飞雄,接近一米八的男生扔在哪里都引人注目。只是临近开口才觉得些许不妥,四个月前她挂了所有通话,不回任何人邮件,除了上课练习以外几近人间蒸发,不就是为了求片刻清净。这么一想就更添犹豫,她迟疑着想要后退,下一秒就看见黑发少年朝这边别过了眼。
四目相对,一条通路通到底的走廊叫人避无可避,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计划着用兜里同一家医院开出药片作为路过的借口:“影山——”
——剩下的话就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最先感受到的是温热的体温,足以将她整个人从头至脚包裹住,男生确实在这个四个月里彻彻底底地超越了她的身高,她的下颌堪堪只能抵在他的肩膀处。紧接着传来的是腰间的触感,打排球的人臂力不会差劲,何况他几乎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她伏在他怀里怔了片刻,直到肩膀的布料传来些许湿润的触感,才安静地抬起手,放在那颗埋在她肩颈处的脑袋上。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拥抱。
其中多少不合时宜不必多说,只是此刻也确实不是加以计较的时候。青木用手指梳理着掌下的发丝,感受着隔着两层布料传来的无声宣泄。她见过许多种影山飞雄,和同级生置气的,抱着球找她陪练的,谈起及川略显尊敬的,以及在球场上和队友闹得不可开交的,每一种都生机勃勃,从不吝啬于向前的动力。
唯独未曾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语言在这一刻如此的苍白无力,她没有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推己及人影山也不会是能在这种时候把事情讲明白的类型。她的目光在走廊中搜寻,从挂着影山名牌的病房门到进进出出的护工,以及充斥了半条走廊的沉郁空气,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