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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他主动提出,对他没半点正面影响。
谁都不敢断言。
兴许是陆贯私心如唐文宗时,郑氏女不入皇室却嫁崔某,天子顾不及崔、卢望族;兴许是公主亦入不了他的眼;兴许是他有了心上人;兴许是——
他只是想闹一闹。
如一道白光乍现于天空,这人临时起意才能干出这等事来!安鸿明白过来,漫漫道:
“今日这身衣裳听说是寻孔雀毛混金线制成的,绣工并不寻常,本想到过年再穿一回,怕是不成了。”
若华奇怪道:
“公主说什么呀?不穿就不穿了,今晚的吉服可是百鸟毛裙,比这身贵重多了。”
又转而气愤道,“那位陆相公可真是无礼!让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圣上一定会狠狠惩治他的,公主不要理他,咱们……”
安鸿笑笑,远望处琉璃瓦被雪覆盖住颜色,吹不散的厚重,承不住的悲凉。她道:“走吧!”
她将梅枝随意一投掷,隔着池子飞落假石镂空,刹那间已不见梅花,只有一小截梅枝露在外头,与白石一般枯瘦惨淡。
若华一步步走稳了,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去长德宫的方向啊。”
“我们去大成殿。”
若涉及陆贯,必绕不开腥风血雨。总章元年,大晋长达三年的洛阳之乱终于落下帷幕,那一年安鸿十三岁,父福阳郡王登基,是陆贯一手推上去的。
他要挑一个无甚作为的王爷践祚,如此方好掌控;他要拉拢她的母舅,大将军许旻,一手助陆家巩固名门望族之首的地位。
安鸿的父亲,当时的福阳郡王,都恰恰合上。
且她身为福阳郡王之嫡女,曾被先皇指与他为婚,一旦两人成婚,既是顺应先帝不落口实,陆家也能与父皇绑得更深。
两方互有所求,两人可谓“天作之合”。但陆贯自晓事起,对此事积怨已久。
迄止先皇,大晋公主都是极尊贵的存在,能臣府上挑子弟,楼中绣球招面首,风头无两,万人空巷。
这一指婚,即入赘皇室,于陆贯这样一个本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才俊而言,是致命打击。
婚约在身,陆氏规矩森严,尤重承诺,他无法可解,以至于岁逾二十二,仍未成婚。
而今,他一朝得势,便要借退婚之名,向世人展示他的权势之盛,连皇帝也只能避其锋芒。
这婚退不了,但父皇不能做陆贯面前的恶人。
那便让她做这个——蠢人。
宦官方公公二至,一行礼便道:
“今日早朝之事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现下圣上和陆相正在大成殿密谈,圣上的意思是,公主既不能得陆相喜欢以致惹来这等祸事,那便只能以千金之躯逼人就范,是以,得委屈公主了。”
“委屈”二字被咬得格外重。
过不多久,沉沉的磐声乍然一声闷响,传遍前朝。她恰好自巍峨宫墙里,跨宫门至前朝殿宇,无木无花无草,空中只有雪深重的清味。下早朝了,安鸿心中一悸,终于一锤定音,雪水溅起又落,似惊惧。
她于袖中收紧拳头,微微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
退不退婚对父皇来说不要紧,但他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他狼狈搁置,退朝后留陆相密谈,同时放风与她。
只是片刻之间,天地翻覆,多么简单就能想到——她的父亲,要在那天命神授的高位上,推出他的女儿,要拿他最小最疼爱的女儿的自尊,换一个不被退婚的结果。
“皇祖父之命,儿臣不敢违逆。儿臣愚昧平庸,本不堪与陆氏相配,此皆儿臣之过。然为着忠君孝道两全,儿臣便跪请陛下授意陆氏:若陆氏非要退婚,请先问罪儿臣。”
语声虽温,语气虽缓,但字字坚定。
以公主之尊,卑请此事,陆贯不能辞。
她跪了不知有多久,只看着雪慢慢变薄,天色不再那么暗淡,蔓开一角隐晦的蓝,那蓝一面向远处伸展,一面侵吞这冷淡的乌灰。
乌发渐重,她忽觉顶上一暗。身心俱困。
若华本被殿前卫死死地拦了在陵云台外,傅安鸿跪了多久,她便哭了多久。杵在那里,也渐渐成了雪雕。
天地间只这一阵紧一阵松的哭声,细细碎碎冲荡着降雪。
猛不防交叉双戟划擦出长长的沉闷之声,错开。
小侍女得以跌跌撞撞奔近公主,深一脚浅一脚印在雪地。
她撑开伞,多此一举挡住偶尔的飘雪,颤颤伸手要掸去傅安鸿发鬓上的碎雪。也冻得浑身发冷发热,咬着唇,眼泪一下子又滚了出来。
她什么也不知道,两只蛙似的可怜挤在小小的伞下,安鸿轻声斥离满脸是泪的侍女:
“拿开伞,不必管我。”
若华还要说些什么,突然慌忙收了伞,伞骨一节节响,她跪下,不是因为公主殿下的喝止。
安鸿的正前方多了一双缎面锦靴。
她不必抬头,光从官服鞋履便判断出了他是何人。
安鸿本还淡淡嘲笑若华,先前说得那般气势汹汹,可权相当前,立刻就蔫了。戏谑未尽,仅剩的愉悦立马被长在骨子里的算计偷去——纵是权臣,正面受当朝公主一跪,前朝言官都不可忍,折子将纷至沓来。
此时此刻,还需要她体贴人家?
冷冷一讽。
安鸿默然动了动膝盖,顶着麻意擦过雪水,挪向另一边。
若此后他一见到她就想起因这一跪而引来的诸多折子,继而不悦,那于她可是大大的有碍。就当是她膝下有黄金罢。
安鸿太高估自己的身子骨,一个不稳,向一旁栽倒。
陆贯扶住了她。
他的手白皙瘦长,冰冷如雪,还不会化。安鸿此时还低着脸,见不到他如冰霜般薄凉的脸庞,却被他长久执笔而长出的指节厚茧碰到,一阵寒颤。
他温声说:
“公主,你就这么想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