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知道了隔壁酒鬼的名字,江才封,和他的长相一样,并不可怕,甚至还有些斯文。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气喘吁吁跑回家时,江才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这个问题让温瑾很在意,她几次三番想问,却又悉数憋了回去——丢了钱包,程春湘这会儿正和她生气呢。
原本,温瑾是打算和妈妈说实话的,告诉她抢走自己钱包的不是别人,就是对门的哑巴小孩。
可彼时,江才封也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他那么一盯,温瑾喉咙一痒,鬼使神差就扯了个慌。
*
见夜色越发深邃,温瑾起身挪到窗边,密切留意起了楼下的动静。
程春湘见温瑾又发起了呆,烦躁地抓着她的胳膊狠晃了几把,嘴里嗫嚅着骂了几句脏话,斥责她什么事儿都办不好,下楼买趟酒都能把钱包弄丢。
可无论怎么骂,温瑾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用程春湘最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骂了会儿,程春湘索然无味地坐回到了板凳上。
又过了会儿,她不知打哪儿翻出了个年代久远的计算器,聚精会神地按了起来。
计算器被她按得啪啪作响,时不时就会响起一声没有感情的“归零”提示,在逼仄十足的房间里,声音突兀又刺耳。
温瑾捂着耳朵,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仍认认真真地守在窗边,生怕错过了那截黑魆魆犹如鬼魅的瘦削黑影 。
那个哑巴,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孩呢,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总不会一整夜不回家吧?
温瑾想,只要他回家,她就有机会截住他,要回外婆留给她的照片。
如果那时候他再不给,她就只好趁酒鬼清醒的时候、跑去找他告状了。
“盯着楼下看什么呢?”
温瑾正盯得出神,冷不丁的,程春湘挪到了她身边。
程春湘走路像是没有声音,温瑾被吓得肩膀一颤,回头后,神色却很平静:“那个人为什么会在我们家?”
那个人,自然指的是江才封。
“啧。”程春湘抱臂扯了扯嘴角,“你这年纪不大、心思可真重。”
说完,盯了会儿温瑾,到底还是耸耸肩解释了一句:“家里灯泡坏了,找个男人帮忙看一下。”
话音刚落,灯泡十分应景地闪了两闪。
温瑾不由抬头,看见斑驳发黄的天花板像一片倒垂的海,而海域正中,满是灰尘的白炽灯忽明忽灭,像是一座坏掉的灯塔。
至于其间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想也知道,全是飞虫撞上去的尸体。
扯着脖子,温瑾颈边传来了一阵酸软的乏力感,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为程春湘那句随口而出的“心思重”。
低下头,温瑾喉咙哽了哽,把“妈妈”两个字咽进了喉咙,同时,也把那句酝酿了整整一天的,你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彻底吞进了肚子里。
再次看向窗外,温瑾托着下巴,试图从鱼骨街逼仄的一线天里找出月亮的尾巴。
她又开始想外婆了。
温瑾在外婆身边呆了许多年,要不是弟弟溺水夭折,大概率不会被程春湘突然接回去。
而她离开外婆没多久,外婆就离开了。
外婆是生病走的,走时生的病和爸爸一模一样,都是胃癌。
短短几年,身边几个亲人接连离去,程春湘还特意去找山上的大师算过命数,去时,连带着也捎上了温瑾,打算帮她也算一算。
那位大师说了许多,事到如今,温瑾一句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回家时天幕已近黄昏,青砖檐瓦上立着几只乌鸦,不时扑腾着翅膀从头顶掠过,掷下了几声突兀的鸦叫。
那一日,整个世界都像是睡过了头,昏沉沉的,程春湘那一天则很暴躁,眼神恶狠狠地剜在了温瑾身上。
回程路上,鸦叫不停,聒叫声一声声灌进耳朵里,像老媪凶恶蛮横的喊叫,能叫人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听烦了,程春湘抓起石头就朝路旁砸了下去,刹那间,鸟雀四散,温瑾呆呆立在一旁,看见程春湘转头指向了自己,骂她命克亲人,完全就是个丧门星的命数,和檐瓦枯枝上的黑乌鸦没什么两样,极不吉利。
那时,温瑾甚至都不知道丧门星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凭着一个小孩最天然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个多年不见的女人不待见她。
因此,用不着程春湘对她冷,温瑾自己就先冷下来了。
程春湘似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孩,居然能记仇到那种地步。
隔天,是她小儿子温家苑的祭日,那一天,程春湘怎么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破天荒跑进了温瑾的房间,想和她挤在小床上一起睡。
彼时已至腊月,寒风呼啸,南方湿冷透骨,温瑾没开口说拒绝,却自始至终都不肯离程春湘近一点。
床不大,温瑾却越缩越远,到最后,她甚至连被子都不愿意和程春湘同盖一床,背对着她沉默缩在床角,就那么捱着冻,一身单衣捱过了一整个寒夜。
那个夜晚,鱼骨街安静得像是昏死了过去,冬夜里的雀鸟也早早散尽了,唯有几只寒鸦降落在窗外的枯枝上,时不时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
从那之后,程春湘开始觉得温瑾心思重,看她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偶尔,甚至还多出了几分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而也是从那时起,走在路上时,每每看见静立于稍的黑鸦,温瑾都会不发一言地停下脚步,昂着头与其沉默对视,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