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后,他和皇后登上木方塔,敬拜了地宫的诸天佛像。在鲜卑禁卫的护卫下,他前往正在修建中的庄严寺。
“何姨娘,你这段时间,没少觉得我是一个疯子吧?”
绯袍的他,半坐在蒲团上,如醉倒的巨蟒,脸上映的全是杯里的美酒。
“你的每一面,都是一个帝王会有的样子。”
自己亲访才相信,借醉酒铲除异己,聚众泄愤来立威,礼佛是为稳人心……只要牢牢攥住所有权力,疯,傻,狂,天才,都是假面。
“呵,还是姨娘知我。可惜,父王他听不到了,能听到的人,也不愿去相信我。”
他高举着银杯,似乎只有甜美的葡萄酒,才能平抚满心的痛苦。
“信不信,都不得不服。鸿儿毕生望尘莫及。”我只想知道她俩的下落。
“鸿姐姐她看不到,”酒杯落地,他坐地呜呜哭起来,“我就是勇冠天下,比她还厉害,又怎样,她一点都没见过……”
那她在哪儿?哭一会儿,他剥开里衣袖,在袖带取出一个小荷包,抽开绳,小心翼翼取出一枚如意锁,一开锁,是只褪色的帛猴。
我不敢接。这是我剪给她的。“何时落入你手的。”
“她宁可玉碎,也不给人坐小。她的嫁妆,我的聘礼,都陪她到了墓里,但她心爱的宝刀,被小贱人带走了。”
他自说自话,笑拈着小画,晃悠站起来,引我去了寺里的一处墓地。
“大将军遇刺后,我在东柏堂收容到的。没有小贱人,他也早该死,鸿姐姐能阖目了……”
对着墓,他旁若无人,又斟酌了满满一壶酒。
一死一亡。我疲倦地闭上双眼,看来他也不知颖儿逃去哪儿。喝足的他,大吐特吐口水后,餍足地抓起龙袍,眉飞色舞地召人,他宠信的宦官进来,请示来了最新战报。
他的二次南伐,兴冲冲地打开,未看完,他大手一拂,将战报扔到黑夜中。
**
没什么能阻止一个春天离开。没什么能拒绝一个夏天到来。眼看着最后一块琉璃鸱吻就位,眼看着移来的松柏苍翠间杂芝兰,眼看着肃穆威严的帝王仪仗驾临了新寺。
这一世,我依然是主动奔赴在温柔和风暴之间。
“何姨娘,今日大庄严寺落成开光,我祭拜完了天地诸佛,但法师说,我的第一签得圆,万事俱备,只欠一宗祥瑞。”
冕旒冠下的他,面上的神情,早早地来到了深秋。
“陛下但说,我知无不告。”我不信你留我在这,是为了缅怀心里的女人。三个月过去了,何僧终于打磨出了一根满意的桃木杖,一身轻松愉悦,倒退着往伽蓝殿这边来。
“我问一个帝王如何才能长醉无忧。何姨娘,你心下会有何解?”
“青翠千年,博山窑传。他日山陵崩,可辟淄博窑为陵宫,来年夏雨后,可取陵下瓷土烧酒瓮,岂止三生三世,百代皆不用担忧无酒。”
“姨娘笑我。阿乐不会笑姨娘。来人。”
他高傲地仰起头,随行的宦官上前给佛像揭披。红绸布自下而揭,慢慢露出披真绢戴珠银的玉像。
我含笑,这不是我,是他想象中鸿儿的样子。“陛下,尚记得侯景故事。”
“那些痛苦,永远会记得比爱更清楚。”
他数着手指,好奇地瞅着自己修长的指甲,“我怕忘了姨娘的恩情,还有鸿姐姐的样子,只能选择用香火来供养。”
侍从成列地抱来松木,层层整齐地堆架起来。不消一刻,浇好脂油,只差最后一点微火。
“这份玉骨,我会比你更爱惜,你的声音,会永远留在我心里。”
他庄重持着莲花灯,恭敬地跪拜了三次,拜完,他满意地稳放到了柴前。
脂油滋滋燃起,混着清新的松香,他的脸,在火光中黑一遍红一遍,好像烧的是他一样。
我回首,又望到了幽暗博物馆里的莹润人脸。
“阿乐,侯尼于,你爹希望你乐且福。因为痛苦,乐才尤为可贵,福,更根源于痛苦。那些痛苦,才是生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