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阴郁的清晨,何祥双手高举,接过了调令的圣旨。
入朝为官,进入权力中央,为朝廷办事,为天下百姓谋事,是大多数仕人的理想。
可到何祥这里,他虽一路寒窗苦读圣贤书,也曾以为百姓立命为理想,但进了这紫禁城便又是另一番磋磨了。
一路从南荒之地科举入仕至今,何祥觉着在京城做个修纂就已经是他最大的福分了,剩下的企盼就是家人安康,无病无灾。
后来萧姬两家对垒,文官们成了两家在朝堂上互谏的武器。
何祥自觉胆小怕事,便自请去了国子监做监丞。
后来姬家没落,萧家隐退,何祥总觉得自己当时是做了个明智的决定,至少如今确实是家人安康,无病无灾。
父母在乡不愿来京,至少自己是没有连累他们;家中妻子温顺淑良,二人相敬如宾。
接过那道圣旨,何祥握着圣旨的手就没有停止过颤抖。
好在宽大的官袍能遮住高矮胖瘦,也能遮住所有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
索性也没人能看见他抖动的手臂。
匆匆应付了同僚们不知真假的恭贺,何祥就赶着车回了家。
何夫人早已起了身,手里攥着一沓纸,时而写写画画,时而撑腮苦思。
何祥在书房前止住了脚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何夫人先注意到了门外的何祥,放下了纸笔,轻声问:“夫君下了朝可要吃些什么?”
何祥摇摇头,看着何夫人微盈的脸庞,终于还是从袖中拿出了那道圣旨。
他们官阶微小,家世也都平凡,平日里是极少见到圣旨这样的东西。
故而何夫人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抚了抚圣旨丝缎般的材质,有些惊喜地问道:“可是夫君升了官?”
是升了,还升了不少。
何祥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点头道:“算是,只是…要去江州了。”
何夫人听到这里,愣了愣,颇有些犹豫道:“可是要我一起去?”
何祥当即摇了摇头:“此去不知是福是祸,夫人还是在家中为好。只是这些日子,家中一切事务还是要麻烦夫人打理了。”
何夫人面上不显,语气却是比方才更加柔情似水:“夫君言重了,此事本就是妾的责任。”
说完,就招呼了唯一的贴身丫鬟一同给何祥收拾行李了。
朝中对此事十分重视,故而催得急。
何祥次日便带上行李匆匆出了门。
临行前他收到了萧家送来的一些践行礼,都是些笔墨纸砚,并无甚奇特。
说是早就欣赏何监丞的才华,认为他不应埋没在小小国子监,故而举荐了他,望他能够在江州大展手脚,为朝廷办好税改之事。
何祥气得想当场扔掉那所谓的践行礼,却也不敢发作,只道自己配不得萧侍郎如此大礼,婉拒了这厚重的邀约。
来送礼的小厮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也不强求,说是代萧家恭贺了几句,又说若是将来何大人若是有需要,可随时找上萧家,说完便告退了。
越璟下旨时还说带上两人协办此事,何祥到了临行前才见到另外两人。
一个是朱右清在江太傅门下时的师弟,万筠松。
此人年纪轻轻便是进士出身了,在朱右清迅速为越璟提拔后,跟着朱右清一路升官,如今也是在内阁就任。
另一个是中流世家出身的姜函真,同何祥早年一般做着修纂的活儿,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在何祥离任后才做的修纂,故而二人没什么交集,应是姜家趁着这次陛下重视此事,塞了个人跟着进来,好在朝中分杯羹。
何祥在出京的城门口与二人汇合,相互作揖问好后,便开始了一路兼程。
三人分坐三辆马车,后头还跟着一些杂役和行李。
路上赶得急,几人也都互不相熟,故而三人在客栈偶尔碰面外便没有其他交集了。
在要到达江州前的最后一个驿站,何祥当着众人的面,快马传信回京。
其后也是一路的同行畅达。
车马行至江州的宁都府时,正是日头当时。
万筠松从未来过江州,好奇地探出窗外,远远便望见宁都的城门,繁华之处打眼就可见。
可再往下细细看去,不由怔愣。
他们一行皆是因治税之事提拔,故而路途讲求低调行事,也就弃了钦差的排场。
可才行至城门,路上百姓“夹道相迎”之盛况先前从未得见。
万筠松一路观望着窗外之景,故而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叫停了车马,隔着车厢低低地呼了声何大人。
何祥眼见此景,皱着眉下了车。
江州总督此时正身着官服,站在最前列,看见何祥走来,扯起嘴角陪着笑。
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江州总督申和海早年便入了姬家门下,只因他在此地抵御山贼有功,此时山贼未尽,朝廷便留下他了。
他站在跪拜的一众百姓前扯着老面皮苦笑,何祥到他面前时抱拳喊了声“何大人”。
“怎么回事?”何祥站在江州总督面前沉声问道。
申和海埋着头,语焉不详:“下官也不知为何…不过,已派官兵护着了。”
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此时沉默地跪在原地,像是失了灵魂一般。
何祥是个读书人,到后来也只是个教书人,只读过几册史书典籍,未曾见过如此场面,心下有些慌乱,却又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
步行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前,想轻扶起他的手臂。
老者颤颤巍巍的,却没有起身。
“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冤屈?”何祥放轻了声音问道。
老者低着头,几欲开口,抖了抖唇,却没说出一个字。
还是边上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先出了声:“大人啊,税改之策…”
他中气不足,像是难以启齿一般,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说完了这句话:“大人,税改之策不可行啊。”
何祥皱着眉,抬眼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