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里,不信邪的导演就没几个。
有的平时不信,一开机,就信了。
计宾却恰好是平时也信的类型。
他扫视了一圈自己遮雨布下的大本营,其他工作人员都在该忙什么忙什么,丝毫没发现他这头的异样。
这里是深山,除了拍戏的,没什么人来。
所以,他应该是真撞邪了。
他失神站了一会儿,想着,那他,是不是该,尊重一下对方的意思?
对讲机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噪音后,传来副导演的声音:“那咱们先练练,让柏柏带一下大家;你们爱看的,抓紧看个饱,啊!”
计宾一个激灵,举起对讲机:“那什么,咱们先正式再来一遍。”
副导演:“……啊?”
计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能会有……帮忙‘搞气氛’。”
听得出,对讲机那头,副导演的迟疑。但导演毕竟是现场的老大,对面连忙“哦哦”几声。
山间再次传来一阵指令,不久,准备就绪。
扩音器里传来:“《峥嵘岁月》补拍,第2场第3镜第88次——开机,开始!”“啪!”
一阵和煦的山风,从上至下,把整片山林贯穿。
监视器前,计宾神色一凛。
其他有空过来围观的人,冥冥中,也都似感受到什么——
刚才还一盘散沙的劣质画面,变了。
镜头所到之处,尽是形容枯槁、表情苦涩的人。
他们三两相扶,有的背老弱,有的护病幼,有的踽踽独行。
所有人都像被乱世揉皱了的纸,吊着一口气,缓缓爬坡。
在这样沉闷的大背景下,有婴儿哭,大人哄,也有几个穿着花棉袄,不懂世事的小孩,不知悲喜地仰着脏脏的小脸,摘花拔草,蹦蹦跳跳。
计宾要的真实感,有了;
肃杀凄苦感,有了;
甚至连以乐衬悲的层次感,也有了!!
他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一切是自己发梦,臆想出来的好效果。
有负责台词的群演颤颤巍巍地说:“得了,大伙儿今晚上就这儿歇一宿吧!”
人们神情麻木地止步。
有人靠着树,缓缓就地坐下;也有人艰难地帮扶老小。
但平和只是暂时的。安顿下来后,人们便开始相互诉苦,乃至乞讨。
有人悲愤,喃喃抱怨道:“过一宿?怎么过?这四面刮风,跟冰刀子一样!这儿过一宿,明天还醒得过来不?”
有人捧着碗,四处鞠躬磕头说:“叔叔婶婶,大哥大嫂,行行好吧!我家爷爷好几天没吃饭,弟弟也没奶吃了呜呜呜……”
最初那个群演,苦着脸勉强安慰道:“再忍忍!翻过这座山,前面就该有村子了,啊!”
人们的悲叹声此起彼伏,逐渐扩大。
计宾暗暗抱住身经百战的自己。
他感到冷,觉得生活艰辛。但职业操守,和撞邪的经历,让他仍绷着一根弦。偷换一口气后,瞅准时机,对对讲机道:“让柏柏进!”
外场:“柏老师进!”
画面上,那个身上披着烟灰色羊毛大衣的富家公子出现。
这一次,在他身边的群演们,再也没有那种“妈耶!!帅惨了!!!”的失态,他们忙于舔舐自己的伤口,无暇他顾。
柏乐逸目光含着怜悯,扫视一圈难民散乱休憩的山林,刚要感叹,却更急地咳了几声。
他英俊的样貌和脆弱的状态,令监视器前的所有人都揪起心。
但他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而是举起右手,微微向后招了招。
随即,两名长工搬着几大袋粮食上前。
在众人震惊的喜悦中,工人们客气地为他们分发食物。一时间,众人哽咽哭泣,不乏有人上前磕头作揖,向这位慷慨的公子哥表达感激之情。
柏乐逸冷清却有风度地回应着。
不多久,一个管家样的人物,穿过欢天喜地的人群,来到柏乐逸身后,一脸愁苦,轻声劝道:“少爷,我们自己也剩得不多了,您和老爷太太也都病着……”
柏乐逸眸光闪动,叹:“那也不能见危不救。”
管家钦佩称是,抬起头,忧心忡忡望着前面乌泱泱的难民群,说:“老天爷,这灾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制雪机从树林间撒下雪片。
洁白的绒花,飘落到柏乐逸的睫毛、大衣上,又悉数化去,衬得他好像冰做的琉璃,闪亮、易碎。但在那层冰面罩下,却又藏着烈火般的古道热肠。
他抬眼看看天,知道这对于逃难的人来说,又将是个难捱的寒夜。
但作为一个个体,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他祈愿般,轻轻说了句:“Gone were but the Winter, Come were but the Spring. 纵使黑暗吞噬大地,阳光还会回来。”
——这是本镜头,史上第一次,如此流畅地走到最后!
计宾颤抖着失声叹道:“……真的显灵了!”
众人:“???”
他回过神来,抓着对讲机,激动道:“过!!!”
大本营里传出如释重负的欢呼。
与此同时,山间却传来一片呜咽。
仔细听来,人们大声感叹着“好冷”、“好饿”、“好绝望”、“但我演得真好啊呜呜呜”、“我也是个灵魂演员”。
计宾:“……”
差点忘了——你们开心就好。
原以为还要再磨很久的镜头,竟然一下子,这么高效、高水平地完成,山下的群演和工作人员都喜滋滋地往大本营跑。
连难得和他们共处一片天地的柏乐逸,他们都顾不上前去搭讪。
腿脚快的已冲到计宾面前,脸上挂着泪,眉开眼笑,指着自己说:“导演,我入戏了!我入戏了!”
计宾:“……嗯嗯!啊啊……”
讲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