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与亚尔两相对坐,蜡烛爆出噼噼啪啪的烛花,让气氛不那么沉默。
“不到黄泉,不复相见······”阿香想起夫子讲过的那位千年前的郑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母亲对子女的苛责,不仅在东方存在,在这个遥远的沙漠之国,也概莫能外。
“你说······什么?”亚尔没听清阿香嘟囔了一句什么。
“在我的国家,很早之前,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国君。”阿香笑了笑,“他是难产生下的孩子,他的母亲联合弟弟陷害他,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最后,当他成为国君时,便将母亲关入大牢,并亲口说,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黄泉在哪里?”亚尔不解。
“黄泉就是······代指去世。”阿香为他解释了一下,“国君的意思是,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再与母亲见面。”
亚尔不再说话。他和母亲的故事正如阿香所讲的那位国君一样,经历了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人,早已无法释怀。他只能将母亲关押在冷宫里,不放她,也不杀她,正如这么多年无法净化的心魔,或许只有到死亡那天才能结束。
“不过后来,在一个大臣的撮合下,国君和母亲,还是见面了。”阿香继续说道,“大臣在地底挖了一个隧道,造了一个泉眼,命名为黄泉。他将国君和母亲都带到隧道中,史书上说,母子两人摒弃前嫌,相拥而泣,一切如初。”
亚尔倏地抬头,眸子颤了颤,又低下头去。他深呼吸几下,才开了口,“你是说,我应该和我母亲和好?”
说罢,他又叹息一声,“叔叔一直都让我将母亲放出来,我不肯,惹得众人非议,名声便越来越坏。或许我也应该像这位国君一样,做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不应该恨她。”
“不,我可没这么说。”突然,阿香正色看他。
她轻轻将手搭在亚尔的手臂上,仿佛在给予他力量,“你的母亲,因为无妄的喜怒,牵连了你的一生。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误人一生更重的罪呢?”
“可是,如初······”亚尔嗫嚅着。
“等有时间,我便给你讲讲,什么叫春秋笔法。”阿香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所谓如初,什么是如初?最初就是母亲对国君百般苛责,自降生便如此,那国君和母亲究竟是和好了,还是回到了最初相互厌弃的状态?人情如饮水,冷暖自知,这所谓的和好究竟是真心还是做给别人看,尚未可知。”
这一番话,反而把亚尔给说迷糊了。他不了解中原那些复杂的道理和人情,只知道自己这许多年来的纠结,不知是惩罚了母亲还是惩罚了自己。阿香懂得多,看得透,他只清楚,或许只有阿香才能解脱他。
“中原呢,讲究孝道,尤其是当国君的人,孝顺比性命都重要。”阿香拨了拨灯烛,对亚尔一笑,“如果不孝,是不能当国君的,所以即使是伪装出来,也不得不和母亲和解。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原谅你母亲,那就放了她;如果你至今仍不能原谅,那就继续关着她;如果你为了巩固国君之位,不想再被流言蜚语纠缠,那就演一出戏,假装放了,博个圆满结局。至于之后究竟是善待还是苛待,原谅还是报复,就看你的心情吧。”
她揉了揉亚尔的头,仿佛要揉走烦恼,“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你可以自己做决定,不必总是看别人脸色。你从不欠你母亲什么,也不需对她歉疚什么,至于那些世俗的要求,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众人口舌,管不到你的家事上。”
亚尔垂下眼,一汪水光,不想被阿香看到。他放不下,他此生无法忘记母亲阴毒的目光,或许他就是旁人所说的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无论如何,他要让那个女人受到惩罚,作为此生的胜利。
所有人都在告诫他作为国王应当如何如何,只有阿香,告诉他,他还是亚尔。
亚尔,命运,究竟什么是命运?他的命运自泥沼中蔓延生长,不见天日,本以为也要腐烂在泥沼里。如今,终于有人告诉他,他的命运可以冲向太阳,即使根系仍在泥中,顶端也可以沐浴阳光。
真好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