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滋味,李意如说不上来。
好似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未醒之际,随着混沌业海罪恶的灰色波浪浮浮沉沉,不着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斑驳的光影错落着洒落下来,慢慢地将一切迷雾都驱散了,四肢开始回暖,沉寂的心脏重新蓄满了血液,嘭嘭地跳动。
朦胧中,开始有些喧嚣的人声闯入,那是走卒推着吱哇作响的板车、孩童们惊叫着奔走打闹、小贩抑扬顿挫地吆喝着,“古楼子,古楼子,新鲜出炉的古楼子,自家的羊了喂——”
是汉话,还是带着万年县口音的官话!
李意如一口气没顺上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纯白的鱼牙映泉纱帐,榻前小几摆着个精致的兰溪图经瓶,里面还插着带有露水的菡萏。马车的窗牍半掩着,有大好的阳光倾斜进来。
她呢,著着石榴裙,趿着碎花软履,端正地坐在榻上。李意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摸心口的箭伤,看向了跽坐在侧的侍女。
她不是巴果!虽然李意如从未见过巴果的真容,但巴果与她说话时,语句中总是带着三分友好的笑意,坐马车时总是哈欠连天,李意如时不时就会听见她转身或者卧着的声响。
而这个侍女神情肃然,背脊挺得笔直,拘着很大的规矩,不太像是会偷懒的人。侍女观察到公主抚心口的动作,开口问道,“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她的官话说得极好,每一个字的平仄都压下了三分,李意如的父皇最爱这种平稳而温和的调子,当年禁中的宫人们多习惯这样说话。
她觉得这个声音很是耳熟,有点像她从前在长安的大青衣怜光,可怜光早在十年前去荆西的路上就病亡了。
这一刻,她的脑子是懵的。记忆与处境出现了偏差,她不知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抬手解开了衣衫,绸缎的滑腻触感如此真实,她低头瞧见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又再睁开。
毫发无损,而且周遭的一切都还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马车上熏着驱虫的苏合香气,芬芳馥郁。
过去二十八年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一同涌进脑海,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伸手撑开了窗牍。
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屋子缓缓地后退,繁华与喧嚣一瞬将她包围起来,青砖、白墙、黑瓦…驰道旁墨绿的青槐、飞檐下赤红的灯盏、高耸巍峨的牌楼与钟鼓,这是独属于大魏长安城的色彩。
那十年的虚无像是没有伤疤的痛,愈合不了,也无法忘却。而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反而更像一场梦。
而侍女呢,见到公主解衣开窗,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忙上前为她拢好了衣裳。
李意如下意识地想去摸腰上的铜板,可她的腰间却只挂着一串儿东海红珠穗子和一柄折纸花描金铜镜。
她举起了铜镜,镜中人梳着两个尖尖的桃山髻,绯色丝绦缠紧了乌黑的发团,再垂下两条长长的发带。她未施粉黛,只在眼角坠着金钿,将清淡的眉眼勾勒出些潋滟的况味。
她的神情怔忪,本就姝丽娇憨的人儿更显出三分天真。
李意如吃惊地半张嘴巴,镜中人也微启檀口,面露迷茫之色。她一时不知,究竟是岁月对她容情,不肯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还是她记忆错乱、根本已经疯了?
她的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但又过于荒诞,于是她放下木撑,开口问那侍女,“现下是何年何月?咱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怜光即使再有规矩,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公主突然之间行止怪异,也吓得她有点慌张,她尽量平复着心情,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殿下,现下是建和三十七年三月初九,三日前楚世子来下过金帖,邀殿下今日往蔚园赏杏花,现下、现下正是从禁中出来,往西郊而去。”
建和三十七年三月?!那就是她十五这年,四月她及笄,向官家请旨赐婚,来年三月便和楚郢成了亲,成了一切苦难的伊始。
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李意如万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的机缘,如若不是,难道从前那十年的磨难,都只是大梦一场?
她端起小几上的温茶,杯盏中翠绿的灵山云雾茶叶上下浮动着,这茶叶来之不易,是掐春茶最嫩的尖儿贡上来的,数量有限。应是父皇赏给阿兄,阿兄再转赠给她的。
她瞳孔骤然一聚,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就要发生什么事了…
还未等李意如细想,外间传来了马儿的嘶鸣,翟车突然颠簸了两下,手中的茶尽数洒在了裙上,而后车夫厉声勒马,车停下了。
李意如汗毛倒竖,她一下想起来在那个堆满苦难的梦里也发生了这件事。
她穿着新裁的百合石榴裙去赴楚郢的约,萧且随却纵容他的细犬在驰道上横冲直撞,最后惊了她的马儿。
好在御马训之有素,受惊后也很快就稳下来,她没有受伤,新裙却染上了绿色的茶水,再也漂不干净了。
那时她甚是恼怒,萧且随身份特殊,她无法惩罚他,只好拿那两只细犬出气,命人抓起来送到御史台当巡犬了,气得萧且随当街发疯,站在马蹬上骂她草菅狗命。
现在细想,觉得真亏他脚力惊人,竟然可以站的稳呢。
怜光第一时间扶稳了公主,行礼后很快掀帘出去查看。
未几,怜光在外边回话道,“殿下,是萧世子的爱犬惊着了御马——”
她还未说完,马蹄声倏然靠近,有人重重地敲在马车壁上,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配着不伦不类的称呼,不是萧且随又是谁?
“李宣宁!天清气爽的,缩在马车里做什么呀!出来!咱们去乐游原骑马!”
是他!
她真的回来了!不仅十年期待一遭成真,而且还得到了改弦更张的机缘,李意如百感交集,酸涩泛上喉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见她久不回话,驱马靠近了半开的窗牍,俯身垂首往里边探,一边问道,“怎么不说话啊,是刚才把脑壳磕着了么?”
李意如正伤情,忽见着一个乌黑的发顶从窗子钻进来,随后扬起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