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时分分明雾霭重重,宣宁本以为今日能见晴,却不想她与卫缺骑马从崇仁坊出发,往南曲转了一圈,还未到曲江,连绵细雨便悠悠荡荡地飘起来。
他俩忙拍马疾驰,一到葛园,朱门紧闭,敲了半晌才有人来开门,那尖嘴猴腮的门房似乎还没睡醒,半睁着眼见到个淋得半湿的小娘子,想到方才主子才说今日不再见外客,没耐烦地一摊手,问道,“有拜帖没有?”
宣宁一滞,她活了十五年,还没遇上向她要拜帖的门房呢,宣宁不屑与他言语,抚上凌乱的鬓发,怏怏地看卫缺。
卫缺上前一步,手按在刀上,漆黑冰冷的眸子看了门房一眼,问道,“葛园的飞翎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有人持刀来访,竟只派个小小门房来开门?若是某欲对萧世子不利,岂非易如反掌。宣宁公主殿下来访,喊你们参事出来迎!”
门房这才猛一哆嗦,睁眼打量,一看那狼狈的小娘子真是宣宁公主,他忙点头哈腰,连连告罪,天知道宣宁公主多久没来这儿了,谁成想这几天突然又来了两回。
只怪郎君太过俊朗,平日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或是夫人来这儿敲门碰运气,他身为门房都拒得麻木了。
“哎哟,卫长史,您说笑了,都怪我这双狗眼半瞎了,公主殿下凤驾亲临,哪有什么拜帖不拜帖的,咱们郎君伤势未愈,此刻正在主屋休憩呢,快,快,来人啊!”
他又喊来几个仆从通报、引路、拿伞、拿巾柨过来,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柳无寄闻声而来,亲迎致歉,又询问公主是否需要更衣。
雨不大,只是风吹得发髻有些乱了,宣宁轻拂肩上水珠,说不必,“你们世子好些没有,可能走动了?本想着若是好些,同去醉仙楼吃鱼呢。”
柳无寄笑道,“回禀殿下,世子好多了,只是太医说还得多养些日子,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世子这几日正念叨着想吃鱼呢,您这来的凑巧,臣这便令人架马车可好?”
宣宁点点头,一路行到萧且随主屋,早有人通报过,萧且随倒头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被喊醒,脸色臭臭的,拢着件玄青色的燕居服,靠在小榻上没个正形。
少年耷拉着眼皮,瞧见宣宁满身狼狈,若是平日,他肯定要担心她染风寒,此刻见到她,却又想起她那句响亮的“除了楚郢,我谁也不嫁”,和近些日子时不时贤良淑德的做作模样,那定是楚郢欢喜她那副模样,李宣宁色令智昏,竟这样听楚郢的话。
萧且随不知自己的气呕从何而来,一想到她和楚郢两个人如胶似漆,一想到陆业对她的心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舒服、睡都睡不着。
这算什么?他和李宣宁是绝无可能的。他们一同长大,她嫁得所爱,他该为她高兴才对。该死,楚郢算什么所爱,她真是瞎眼了。
只是他一向善于隐藏自己的负面,萧且随两只手指在雕花扶手上轻敲,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下着雨,在外边乱跑什么,染上风寒又得赖在我身上了。”
宣宁就不该来,好心来看他,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宣宁也不管自己衣裳湿着,往那价值百金的绒花软团垫上一坐,扬声道,“我正要去蔚园看楚郢,来的路上遇见裴四郎他们,裴四郎说你没去围猎,我就顺便来帮他看看你是不是死了。”
萧且随脸色一变,心中那点小小的希冀也熄灭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她,“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得你冒雨而往,原是要找你楚郢哥哥,行,你告诉裴四郎,我还活着,让他失望了,看过了那就走吧,找你的楚郢哥哥去。”
话一出口,又觉得满是酸味,他咬紧唇,余光去看她,不知自己这股别扭劲为何越闹越汹涌。
小娘子的鬓发水气蔼蔼,她把碎发全部拢起,露着光洁的额头,两柄细眉恰在其位,一双黑得发亮的清澈眼眸水波荡漾,小嘴微微嘟着,昭示她的心情不算太好。
可偏偏她又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仿佛与他吵闹几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房门开着,柳无寄走到门口,又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一听到两人逗起嘴来,而自家那懵懂小子又在说气话,他忙上前说道,“殿下,马车已架好,您看,是否现下就出发…”
萧且随一听,气得一个倒仰,她去楚郢那还要坐他的马车?他直起身子,扬声反对,“不行不行!柳无寄!拆了拆了,我的马儿绝不能淋雨!生病了谁赔我!?快赶回马厩去!”
宣宁气笑了,丢下一句“小气”,起身就往外走,卫缺立即撑开伞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柳无寄“哎哟”一声,忙将那傻儿郎扶起来,焦急又低声地说,“郎君,郎君,公主是特意来寻你去醉仙楼吃鱼的,你看你这事儿弄得,快去,去和公主赔个不是。”
“吃鱼?”萧且随尚且懵懵懂懂,想起自己上回好似是和她提过一次,所以她真的是来寻他的?他慌忙去踏鞋,快步去追她,往外边喊着,“李宣宁!李宣宁!”
宣宁回头,萧且随面上焦急,身上还穿着燕居服和软履,一只手臂吊得老高,看起来好不可怜。她一时心软,撇撇嘴,目光下落,说道,“行了,穿这个走路也不怕摔着,你现在可只有一只手了,我去马车上更衣,你也换件衣裳再过来。”
清早的西市依旧人流如织,鎏金玉质的青车上扁铃轻响,横铆上挂着的“萧”字木牌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卫缺与马夫驾着车,缓慢于各色伞盖中穿行。
“还没到啊?你的马车简直比我下去走路还要慢。”宣宁掀开侧帘,伸着脑袋往外边看了看,嘟囔着,“好大的雨!早知这样我今日不该出来。”
她换了一件月牙色烟罗裙并琵琶襟上衫,因着没有带随行侍女,头发又有些湿,干脆就解开散乱的髻发。光滑柔顺的乌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只用一根红丝绦紧束,纤手轻扶在车牍,顾盼无邪。
而少年则恰好也穿着月白袍衫,他今日没有带金銙,只用青色丝绦束系出窄腰,腰间悬着青玦,文质玉成,有些世家佳公子的况味。
萧且随率先下车,右手接过卫缺手上的伞盖,示意他为公主掀帘。
宣宁探出身子,抬眼看了看醉仙楼的金字招牌,这几字还是她父皇御笔亲提,是长安城唯二可以吃到牛肉和鲤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