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后,外面许久不动。
莫云掀开帘子一角。
半大的视野里,只见旁人听话地归顺到一边,露出里面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影。
他体态僵硬,两眼失焦地瞪着前方,眼眶微红,倔强地咬着惨白的下唇。
显然是受了委屈。
莫云轻叹了口气,将帘子捋到一边,兀自下了马车。
“……将军。”
沈秋和其他人仿佛还沉浸在方才听见她叫月生的诧异中没反应过来,嗫嚅着向她行了礼。
他们看过莫将军的马车许多回,但当面看见她还是第一次。
只见女子身着厚重的墨黑狐裘,毛色又顺又亮,但仍能辨认出高挑有力的身形轮廓,只可惜如往常一样头戴斗笠,看不见她的面容。
莫云换换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目光没有转向他们,而是自始至终都只看着月生一个人。
她走到他跟前,微微低下头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月生恍然间听到将军的声音,只觉得她这句话比往日都要温和,却偏偏能撞进他心底里最柔软的那片囹圄。
他不禁更用力地咬住开始轻颤的下唇,因为他怕但凡开口回答一个字,就会在她面前哭出来。
他不允许自己总是这么狼狈。
见他这副模样,莫云心里已有了数,她转而问起其他人:“你们欺负他了?”
少年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着将军的面承下这个罪名,他们没想到京城来的莫将军居然会管这种闲事,还要替月生出头。
站在沈秋左手边的少年壮着胆子开口:“将军,是月生他偷了沈秋的东西。”
沈字姓的在小坞村只有沈黎明一家,他穿着又出挑,莫云自然猜到了沈秋就是站在最中央的那个。
而沈秋听过那少年的话,面色凄清:“将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作数的。”说完他淡淡一笑,再配上这毫无攻击性的语调,似是真的风轻云淡一般。
莫云念在沈黎明的地主之谊没有为难他,反而又问道:“他偷了你什么东西?”
“回将军的话,只是一张绣样。”
“绣样?”
“李荣姑姑来收男红,月生许是觉得我那张绣样绣得好,便说成是他自己绣的。”
莫云又问:“那张绣样卖了多少钱?”
沈秋:“五十文。”
莫云虽出身军营,学的是用兵弄武那一套,但好在与百姓的交道打得不少,对市面上的物价也有了解。
五十文,对于这种地方出来的手工制品来说已经算是高价。
她微微一愣,随即从袖中取出一钱银子递出去:“这件事就此作罢。”
女子的手指纤长,骨节稍大,指腹有薄茧,但却十分干净,放到沈秋眼前时,他的目光顿时就被吸引住,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好看。
一钱银子能买两张那样的绣样。
沈秋自知不该拿,也不敢拿。
“莫将军,本就是他们说笑的,我早就不怪月生了,这钱我不能收。”
莫云摇头:“你莫要误会,既然我家月生喜欢那绣样,本将军便向你买两张一模一样的给他。”
“一模一样”四个字,她说得尤其慢,尤其重。
“……”沈秋语噎,万万没想到莫将军竟会对月生用这样亲昵的称呼,更知道自己压根绣不出一模一样的白兰图。
莫云见他这反应,藏在斗笠下的嘴角勾了勾,却毫无笑意,她略显强硬地执过沈秋的手,将那一钱银子放在他掌心。
“那便麻烦你了。”
女子的嗓音深沉厚重,明明说着请求的话语,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好似羽毛在人心口刮挠。冬日严寒,她的手握过来时又传来一片温热,将沈秋的手背牢牢裹在其中,虽只是一瞬,但却似暖阳般让人欲罢不能。
沈秋一个瑟缩,好像被雷劈了似的手臂上全起了疙瘩。
“是,将军。”他的语气里明显有了几分羞涩。
“我们月生已付过钱,以后就莫让本将军再听见你们嘴里说出‘偷’字来。”
这句话自然是对其他少年说的,语气冰冷,如同命令。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从喉咙里挤出几不可闻的声音:“是……是。”
接着莫云朝着人群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唤道:“月生,走吧。”
她转过身走在前面,月生便默默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随着帘子落下,二人一齐消失在视线中。
“哒哒。”
“哒哒。”
车轮再次滚动,宽大的马车渐渐驶离。
少年们站在原地没敢动,直至马车走完前面的路拐弯,没了视野。
“月生竟真给那老将军做了陪床的?他……他怎么这样作践自己!”
“可是看那老将军的手,听她的声音,好似也不那么老……”
“不老怎么会来小坞村呢?”
“你说得也对。”
少年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声音却不敢像从前那般大,唯独只有沈秋一句话不说,他细细摩挲起手里的一钱银子,感受着上面留存的余温。
*
那厢马车帘子背后,是有别于外界的暖和。
微微颠簸间,帘子一开一合,能隐约看见外头的灯笼摇晃。
月生从没见过这么宽敞的马车,反而显得有些拘束。
“坐。”
莫云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月生听话地坐过去,心里却有惊涛骇浪。
他有很多话想和将军说,但又担心将军根本就不在意,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安静地坐了半程。
“你会刺绣?”
最后是莫云率先打破了沉寂。
月生一听登时睁大眼:“……会。”
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将军,我没偷他的东西。”
“嗯。”莫云向后靠了靠,“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