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喜悦却半分也敛不住,只是说话声也刻意压低了些。
悸云离得近,所以听得很是清楚。
“还记得娘前几日让你写得作业吗?就是那个胡瞪眼……哦不,胡先生看了你的文章,很是满意,点名让你可以进他的学堂上学。“
“啊?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啊?“丫丫一脸郁闷,甚至露出几分嫌恶。
她是真的讨厌读书,也不知那书本究竟是有什么魔力,让她的亲娘跟着了魔似的。
“你这猪脑子,怎么刚夸你聪明就又变蠢了呢?你想啊,现在胡先生学堂里上学的都是些什么人。管家的儿子,江南冲的儿子……哪个不是晏家的‘上等人’?这些倒也罢了,不过是些虾兵蟹将。以晏家的声望,加上胡玉在学界的威名,那是整个江南城的贵族子弟都求之不得的学位呀。别的不说,将来老爷的子嗣一旦出生,那也必定是要进入胡先生门下的。多好的机会呀……“
“啊?怎么那两个讨厌鬼也在啊?他们嫌弃我地位低,都不愿意跟我说话。没意思,没意思……“丫丫一脸委屈:”娘,我能不能不去啊?“
“你这死孩子,是真心不知道好歹。胡先生收人严格,整个江南城哪家有脸的人家不是争破了头要把孩子送进学堂?就这样学堂里也不过将将收了一十九人,你可是唯一的女娃娃。即便将来不能高中,光是在他门下求学过的经历也足够你下辈子吃穿不愁了。“
丫丫见事情似乎完全没了转圜的余地,内心突然害怕起来。她向来与晏家那几个‘上等人‘格格不入,这番还要面对十几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便再也不能向从前那样在炊事七房里做小霸王,颐指气使了。
悸云也曾从刘伯口中听说过胡玉先生的威名,听闻胡玉名满天下,丰朝皇帝甚至想聘请他做国师。但胡玉为人桀骜不驯,以喜爱江南美景为由,委婉拒绝了。如此不畏皇权的潇洒人物,倒着实令人景仰啊。
只是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
有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却恰巧是他人求之不得的。
悸云倒希望丫丫能答应去学堂上学,这样也许丫丫能给悸云带来更多额外的“知识“也未可知。
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即便丫丫心中有成千上百个不愿意,此事却根本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丫丫独自在房间里哭成了泪人。
直到悸云干完了手里的活回到宿舍门口,屋里的哭声却也没有丝毫的减弱。
“你哭破嗓子也没用。明天这学堂我就是绑也得把你绑过去。“大妈妈打开自己的房门吼了一声,然后又气得摔门而入。”你别给我再嚷嚷,老娘要睡觉了,劝你别惹我。“
丫丫和悸云都没见过大妈妈火气如此大的样子,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不同的是,悸云乖乖走进来把房门关上,而丫丫则是识趣地止住了哭声。
“丫丫姐,你别伤心了。我听说胡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肯教你,这是好事。“
“好什么好?我讨厌读书,更讨厌写什么狗屁文章。一看书我就恶心,就犯困,我就想吐!“
“也没那么糟糕吧。“悸云扁扁嘴,小声地用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而后慢慢地向自己的床褥挪去。
还是少多管闲事,之前的抄本还没看完呢。
“慢着,你是在幸灾乐祸吗?看到我这般难受,你心里很高兴是不是?都怪你,那破作业写那么好干嘛,存心找我茬是不是?“丫丫突然激动起来。
“干嘛呢?吵吵嚷嚷的。不想睡了是吧?”隔壁大妈妈的声音传来,及时地压住了丫丫突如其来的怒意。
悸云识相地将屋子里的灯灭了。
此刻若是再传出动静,只怕悸云自己今晚也绝不会好过了。
只是今夜的读书任务尚未完成,悸云只好将蜡烛小心地用手护着,藏在被子里看书,只为了不要影响到丫丫。
现在惹怒她无异于玩火自焚。
书里的世界奇幻无穷,与她朝夕相对的柴米油盐无关,与她日夜擦洗的锅碗瓢盆无关,亦与炊事七房的伯婶姐妹无关。
那是怎样瑰丽的世界啊,悸云不禁入迷,若是有朝一日能踏出炊事七房的小块天地走出去看看该有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悸云突然听见了一声老鼠的叫声。她早已习以为常,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只是这老鼠通常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出来,这是提醒悸云夜深了,该入眠了。
悸云将灯熄灭,并将书本小心地藏在枕头底下藏起来。翻过身来正准备入睡,转头时却发现有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丫丫就这么在床位站着,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那双眼睛,令悸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认识丫丫那么长时间,从未见过她如此反应,那是一种像是要将人吃掉的眼神。
悸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躺下,将被子盖好。
紧接着,闭上眼睛。
她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想象丫丫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敢想丫丫究竟离开了没有。她只是紧绷着自己小小的身子。
一夜未眠。
一夜未敢入眠。
即使闭上眼,丫丫的眼神也从未离开过悸云的脑海。
若干年后,悸云才明白那样的眼神究竟代表着什么,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以至于让小小的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那是,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