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路和他们这群听故事的不一样。
他是费老头真正的学生,交束修的那种。他也有天赋,三岁吟诗,五岁背文,第一次下场考试就是秀才。
城里的人都看中他,想着城里又要出个状元郎了。
永乐城上一个状元郎在二十年前,是那时候还没发福发胖的颜大人。
颜大人是个正直清明、体贴为民的好官,在永乐城城民眼里,严路也会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曾经费老头也是这样想的,他将他的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这个孩子,他为这个孩子而自豪。
看着面前背脊挺直的年轻人,他是来找费老头辞行的,听着他说话,费老头只是抽着自己的烟斗一言不发。
他很失望。
费老头想起了宁小玉,在那群皮娃娃里这姑娘并不起眼,但是很心细,笑起来也温温柔柔的。他腿脚不好,一到雨天就疼痛难忍,这姑娘亲手给他做了一个护膝。
他听着耳畔学生低哑的声音,却第一次不想听他说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费老头想要教他的学生们的。
可是,严路啊,他为什么学不会?
他连宁小玉的命都担不起,又如何担得起这万里山河、担担起人族兴旺?
“行了。”费老头朝他摆摆手,“名帖我已经给你了,你考上了也不用回来看我。”
“老师?”严路抬头看着他,眼里是止不住的惊讶。
费老头不说话了,眼神悠远,看向那群热热闹闹的人群,只是精神气一下散了大半,他尽心尽力培养的孩子,被他放弃了。
他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傲气和骨气。
无论严路以后是飞黄腾达也好,扬名天下也罢,都和他没有关系了。费老头只是个普通的老头,他不认这个学生了。
烟斗里的火星熄灭了。
“严路?”然后,费老头听到他最头疼的一个学生的声音,下一秒——
一群人冲了上去,就对着严路拳打脚踢。
“你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
严路扎好的发髻被扯散了,新做的衣袍被扯破,鞋子也掉了两只,脸上还被抓了两条。
打的最凶的是雀雀和晴星,小燕和任青只是看着,在他要跑的时候绊他一下。
最后制止他们的是费老头,老头无奈道:“行了,雀雀,晴星,你俩怎么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女孩子什么样?”雀雀回了一句:“这人就活该挨打!”
“行了。”小燕握住她的手,“手打疼了。”
雀雀小脸一红,连忙收回了手。
“我活该?”刚才一直不反抗的严路忽然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温家有权有势,甚至在朝廷里还有人?我能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这句有些苍白的话让他们都沉默了。
他们只是凡人,不是能够飞天遁地的修者,也没有移山填海的能耐,甚至在比他们更高一层的凡人面前都像是蝼蚁一样,想踩死就踩死。
“你可以和他争到底。”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看到一个懒洋洋的阿木抱臂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有些乱,衣角还沾了泥点子,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眼睛却锐利地有些过分。
“你可以不选择走温家的路子,只是无论考试也好,晋升也罢,都会慢一点。”
“你能怎么办?你可以不接受他们对你所谓的补偿,你要了,不过是宁小玉在你心中比不上你的前途罢了。”
严路愣住了,他和一双眼睛对视上,他在那双幽深如漩涡的黑眸之下无所遁形。
他一直不认为自己狼狈,头发乱了,衣服被扯破了,他依然可以高高在上地看着那群乡野粗民,他有苦衷,这群人懂什么?
可是表面那层皮被人轻轻揭开,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狼狈。
严路看向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跟班们,他们眼里是愤怒地火光,他看向将自己当成半子的恩师,恩师错开了眼,只是佝偻着背。
“我有苦衷的……”他喃喃道,“我有什么办法啊?”
他还有漫长的一生,他的人生中总会出现另一个更美好的人,而宁小玉,她已经凋零了啊……
严路落荒而逃。
晴星和雀雀气呼呼地架起火。
费老头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别把油给溅我衣服上咯,这衣服我今天才换的。”
小燕沉默地点点头,把手里串好的鱼拿了远离他一点。
以前费老头——他出身富贵人家,曾经在皇城里当过官,据说还是大官,奈何朝上变化如风云,他一家都被牵连了。
幸好得曾经同僚的后人相助,便举家来了永乐这个小城。他曾经也是个讲究人,但受托于同僚后人的请求,教这些长于乡野的孩子们读书认字,差点没把头发都愁秃了。
至于讲究?在这群皮孩子面前,哪来这么多讲究,再多讲究也被折腾没了。
费老头看着他们递过来的鱼,深呼吸一口气,视死如归的吃了一口,嚼了嚼表情微变:“不错,这次总算没把苦胆弄破了。”
晴星吃惊道:“以前我们弄破了吗?”
费老头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这群皮娃以前摸的鱼都会送给他,他看着这群娃娃眼里的光亮,没舍得拒绝,只能捏着鼻子吃了。
他看向阿木,没开口,晴星就抱着阿木的手介绍道:“这是原梧桐,你可以叫她阿木。”
“原梧桐……阿木……”费老头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怎么?先生认识我?”
费老头摇摇头,“只是在书里看到与你同名同姓的罢了。”
“同名同姓?”晴星好奇,“那书里的阿木做了什么啊?”
费老头瞥他一眼,清清嗓子。雀雀已经很上道地倒好酒,站在他身后给他捏肩,“老头老头,你就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