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将末,靖州城门。
何老送人直到城门下,一路道长话短,至此仍听不出话尾。
戗画留耳朵耐心听着,眼盯着日头慢慢往上爬,想若何老能连绵不绝地话至正午,就回客肆去,再吃顿午食。
城门口,来去脚步匆匆,皆侧眼横过,换班的守城侍卫都频频摇头,不知这几人的送别要送到何时。
“老人家,这人要再不走,午前都到不了下里地了。”一侍卫忍不住上前劝道。
何老扭头就对人一通训:“我多久见一次孩子,你让走就走,我就多留她一天,你还能把我糟老头子抓走不成。”
侍卫劝话不成,反被人训,立时气不过,要对老人动手,被萧案生抬手拦下。
“老人家气躁是常事,小哥又何必同老人计较。”萧案生温和相让,把着侍卫胳膊的那只手却没收。
侍卫手上吃痛,听见萧案生的话,借势收了手:“你们快点儿,别杵在这儿挡路。”
萧案生松开那侍卫的胳膊,依旧温声和气:“是,多谢了。”
等侍卫走远,何老又将絮叨时,萧案生回身从马侧身挂着的包袱里取出一本书册,双手递至何老手中:“这是家父所记,经年与西疆对峙下的所得所感,夫子若不嫌,可收下鉴阅一番。”
何老瞬间扽大了眼,将书小心翼翼翻启一页,看了寥寥几眼,就又轻轻合上,像捧着无瑕白璧一般,怕手心汗湿了书底:“如此贵重之物,未经京中侯爷同意便送于老夫,怕是不妥啊。”
萧案生耐心等老人家说完,拱手一礼:“得夫子珍视,乃此书之幸。”
戗画不声不响地伸长了眼,没瞄见书里的半个字,只见得了封面上“勘西录”几字,字体硕大而勾人兴致。
只见何老不再话别,即时转身,背影去得飞快,腿脚都比来时灵活不少,生怕被人追要了去。
“你也喜欢?” 萧案生余光注意到戗画眼神微微闪动,低头轻声询问。
戗画立刻收回欲长脚跟去的眼神,淡定回看萧案生,仅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去取萧案生手中的她那匹马的缰绳。
萧案生抬手一引,缰绳绕开了戗画的手,仍由他牵着往前走,又柔声哄她:“我背给你。”
戗画听见他能原出书中内容,这倒不需怀疑,毕竟是其父所著,看得多了自然记得,只不过觉得此人是在同她画饼,不知何时才能取得这饼来充饥,又或是想等她拿东西去换。
“西地,蛮之疆也。风沙之狂,如人之野;狂于机变,野于人心……”
未待戗画再多深想,就听萧案生娓娓道来,声音如沉磬连绵,尤胜曲乐,一字一句将西地堪舆话在她眼前。
戗画抬眼看萧案生,目光第一次在他脸上多作停留,才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坚定不移,像愚公移山移进了他眼里。
萧案生察觉戗画目光,回看时却被她避开,嘴边轻轻一笑,又回过头,继续为她诵背。
午间,穗州客肆。
正值午食,大堂里熙来攘往,小二步不暇接地招呼着座客,堂间都是翻腾的人声和饭菜的飘香。
于青匆匆进了客肆,脚不停歇地往客间去,居遥正等他汇报。
久昔坐在茶案边的蒲团上,提着茶壶,正往杯里添茶。
于青候在厅中,半天不出声。
居遥看了眼久昔,淡然道:“说吧,有何发现?”
于青这才张口:“主上和姑娘离开后不久,那摊贩就收摊了,去了城外一处野户,户面不大,只看见其间还有两人,身上倒也是南境人的穿着,但我远地看,一点儿不像。”
久昔给居遥递茶盏,递到一半,忽放低了手,扭头看于青:“是我们买首饰那处的摊贩?那摊上的首饰品质不凡,同相府里的玉翡类似,竟会被如此低卖。”
居遥从她手里轻轻抠出茶杯,好不容易地喝上了茶,蓦地转过脑弯:“相府里的玉器?是官家赏赐?”
久昔垂着眼,咪了一口茶:“算是吧,是阿翁在西疆守军得胜时缴来的,官家高兴,赏了些东西给相府,还官复原职了,萧叔叔也……”
居遥一边听着久昔天真无邪地言语,细细从她的话里拣出关键几字,暗自琢磨。
久昔挑了下眼皮,无意中看见居遥的脸色变沉,不见平时的温和风雅:“你怎么了?”
居遥思绪回神,看着久昔凑到眼前的小脑袋,笑容瞬间回到他的嘴上:“没事,我们午食过后就走,你不是想早点儿见到那位掌柜吗?”
久昔看到他的笑才放下心,又点两下头:“嗯,也好,我方才没说完呢,后来西疆又起战事,砚书兄长也随萧叔叔一同去了,我那时五岁,他才十一……”
居遥无奈一笑,摆手示意于青退下,自己继续听久昔唠叨,也是有些惊奇,还没见过有人能将三两岁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又事无巨细地叙出。
梧州,廌业书院。
将将正午,夫子的课刚收尾,散了学堂,老少不一的学生们,该归家的归家,该回社后帮忙的走成了一小列队,整整齐齐往后院儿去。
卫澜一向恃宠而骄,在队里来回穿跑,过武堂时,才被毕夷天一把提走,强按在了武擂台的长椅上。
武堂里的人早已散了,前面文堂多拖了半刻钟的课,毕夷天便自个儿在堂间比划了半刻钟的长枪,将武廌们练手用的木桩削没了大半,直到卫澜活蹦乱跳地跑来,才使那木桩幸免于难。
尤匀步履从容地走在小队最后,他前脚刚迈进武堂,就看见毕夷天死捏着卫澜的小脸蛋,不顾卫澜反抗的小手,自己笑得没心没肺。
“你怎么老是欺负他?”尤匀将卫澜从毕夷天的魔爪中救出,狠狠瞪他两眼,“下次让古丽姨不备你的饭。”
卫澜见到救星赶来,一把抱住尤匀大腿,两只大眼眼底通红,泪汪汪地惹人怜爱。
毕夷天又想伸手去抓,尤匀当即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啪”地一声,比戒尺声还响亮,在空堂间里荡出了回音。
毕夷天脸色忽变,沉下了头,阴鸷从他身上渐渐渡向面前两人,骇得天色都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