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你们待客周到。你们抓人与我无涉。但我已说了身有机要,岂是儿戏?如今,若非万岁谕旨下来,无人可动。我与你们萍水相逢,晓得你们混饭养家,且感念方才袁大人情真意切。不动,原是为了你们好。”
领头的人目光逡巡,退后一步,收刀道:“既蒙大人点明,小的们上别处查便是。大人恕罪!”
苏韧不置可否。等南罗及江鲁跑来,他示意他们退下,道:“任他们闹去。”
过了好久,噪杂声终于静下来。风声呜咽,四处积雪,白茫茫一片。
苏韧敲了床板道:“你出来吧。”
一个五六岁梳着冲天辫的瘦小男孩从床底钻出来,□□滴水,吓得尿湿了。他要哭,不敢出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苏韧替他擦干身子,打开行李匣子,找了套在南京替苏密定做的冬衣,将他那套破衣服全换了。
那个小孩子拖着大一号的缎子衣服,抽噎说:“我要姐姐!她还来找我嘛?”
苏韧摇头。那小孩哭泣半晌说:“ 老爷要抓我?”
苏韧摇头。自己并不是喜管闲事的人。然而这个无助单薄的小孩子,让他起了恻隐之心。
也许是那声“小王八”,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他问小孩:“你家还有别的人么?”
“没了……”
苏韧自觉没必要盘问小孩子。民间那些惨事,可想而知……只要不再提起,有的小孩子渐渐可忘却了……
苏韧叫了声:“南罗?”
南罗跑来,吓了一跳。
苏韧道:“给他些吃的。”
南罗回来时,带来了热包子和水。
窗户泛着积雪,仿佛黎明即来。
苏韧让那孩子别噎着。替他擦了脸,放他坐被子上。小孩子发困,抠摸着被面上鲜艳的牡丹锦鸡,渐渐睡着了。
苏韧将孩子裹被子里。将盖在被子下的包袱轻抽出来。
那是一件触手冰凉柔软的背心。乃当年蔡述也就是“小蚌壳”所赠,帮苏韧躲过了“珍珠叔叔”的屠刀。
当日在镇江,沈凝对苏韧说,自己初去杭州,本想借机探访名胜。但与东厂诸人不甚方便,只得作罢。
苏韧听了道:“我有个手下叫江鲁,从前六合县太爷一年中派他往那跑个几回,对当地风土熟捻。正好应天府与杭州府之间有公文要送。我让他跟着你们去两天。”
沈凝甚喜。苏韧蓦然想起自己从前在栖霞山的住处……拿着杭州地图,按照自己所记方位,再画个图,交待了江鲁。
多年过去,苏韧猜度杭州乃物是人非。他不过抱着侥幸,顺便寻访。
谁知江鲁竟然找到了。亏得那卖花老太如今尚健在,旧房子都未动。
江鲁只当是个大人儿时的念想,未知苏韧深意。
背心在尘土久了,洗涤后依然发黄,闪着淡淡的光泽。
苏韧理清思绪,将包袱收好,闻得船头有人说话。
“大人,对面船上的客人拜见。”
苏韧问:“何事?”
那人走到舱门前:“苏大人路过济宁,偏和袁知府作对,包庇人犯。他若是得知,大人在官场上多个仇人。”
苏韧面不改色:“我不懂你何所指。本朝法律宽仁,唯有谋反才灭族。不然,四尺下从犯是均可赦免的。”
苏韧既肯袒护,绝对有把握。虽袁知府为蔡氏之党,但身为济宁知府,在官场上实不算个大角色。
何况袁大敬在民间官声不好……面子上的清正,即便蔡述,哪一门的人敢不要呢?
苏韧料到袁大敬会疑心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如有机会,自己要在官场上除掉此人。
那人笑道:“大人心地清明,难怪受朝廷重用。今夜混乱之时,乃在下让那孩子躲避到您船上。所以,在下和大人在管闲事上,彼此彼此。”
“敢问尊驾姓名?”
那人掀开棉帘子进来,一身寿字纹栗色袍,戴羊皮手笼,方口常笑,是个半老的人。
他拱手说:“在下姓董,名学心。原是济宁府里破落户儿,现寄居德州做寿衣寿材买卖。因为做死人生意,所以开了‘阴阳眼’,常年看相——权当个爱好,倒不图钱。”
苏韧让他坐,道:“你既出身济宁府,为什么要和姓袁的过不去呢?”
董学心笑道:“在下和大人一样由心而发。这袁知府不是正途出身。他曾和未发迹的蔡文献公为邻,后来文献公当权,他捐个知县,走了蔡家门路,占住济宁府十多年。素日欺男霸女,搜刮盘剥,无所不至。被人参过多少本,都搬不倒他。只因他总向蔡氏谄媚,厚于贿赂京里官员,有人替他说话罢了。”
苏韧道:“底下的事,京里阁老哪里知道……”
董学心道:“正是上头不知道,所以才有鱼肉乡里之行。说到这袁知府,数月前,他替蔡文献公建立好祠堂,想在堂前再添个水池子,结果挖出来好多古代行宫刻龙的柱子,袁大敬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为压龙气,养了几百只乌龟在里面……所以山东一带,近来儿童都有歌谣说‘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
“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苏韧默念一遍,道:“此种儿歌参不透,还是少传为妙。”
董学心道:“大人高见。凡是乱世,谶(chen)语才行。当今太平盛世,参透无益处啊!”
苏韧想:虽然盛世,但皇族衰微,各地民怨,似非久长之道。自己也就是给皇帝宰执当个手下,不用再琢磨了。
那董学心看了熟睡的孩子,道:“在下过来,是恳请大人让在下照管这个孤儿。多年前在下于德州纳个妾,始终未曾生育。此次她随我在船,与我商量收此儿隐匿德州,算是她儿子。她老了好有倚靠。不知大人以为可否?”
苏韧道:“你不便此刻带他去。出了济宁地界,让你如夫人过来抱他。若他不哭闹,便跟了你们去吧。”
董学心走后,苏韧取出几件皮衣,盖于自己身上胡乱睡了。
次晨出发,两船前后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