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背对着背,隔着靠屏,看不见彼此。
但大厅横置交错的桌椅间,儒生侧首望来,便可看见说话的是一位头戴帏帽的红衣少女。
衣红胜枫,腕白若雪。
一儒生反驳道:“那是吕太尉竭力安抚了百姓,与他晟云洲有什么关系?”
少女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淌过,夹着绵绵的清风,一点都不强硬,却掷地有声:“当年,吕太尉掌二部六寺,二部仅为刑部、礼部,批款安抚的户部,归晟相所辖。若他不点头,安置百姓的抚恤金从哪儿来呢?”
“自然是吕太尉拼命向官家争取的,当年是他领着一众官员安置百姓,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整个汴京城都看着。”
“晟云洲那些日子可曾休息,你们知晓吗?”
“他,他那样狠厉武断的人,一声令下即可,岂有忧思不眠的时刻?”
“既说他武断,他又岂会留时间给吕太尉争取,他素日与太尉不合,为何要成全他的名声?”
“你、你说这些有依据吗?”
“没有,我猜的,毕竟我不是当事人。”
“那你瞎辩什么,难道建使馆的差事,不是晟云洲主导的吗?”
“难道吕太尉曾同你说过,当年的安置金,是他自掏腰包的?他几时变得这么有钱了?”
“他......”最是廉洁奉公,确实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唯一可确定的是,建勃勒使馆,并无伤亡一人,我指的不只是城南被迫迁居的百姓,还有边陲的百姓,守陇的将士。”
众人闻声怔忡,少女续道:“建勃勒使馆,与北疆缔结和平盟约,今时今日的我们,才有机会在这争论,太平盛世,功在千秋,总要有人做当时的恶人。”
“你的意思是,晟云洲是为了大周的长远担了罪名吗?”
便是面容遮挡在帏帽之下,那微微上抬的帽檐,已经彰显了她昂首的态度。
一儒生见她傲然,执扇冷笑道:“好个巧言令色的小娘子,我且再问你,新政变法失败,你又如何为他开脱?”
红衣少女的身躯一顿,那儒生乘胜追击地斥道:“江南两省饿殍遍野,满地亡魂,谁来担责!”
少女豁然站起身,细白的小手蜷起,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肩头微微发颤,攥紧了双拳,樱唇轻启,正准备同他们争辩到底——
“你的手绢,上次落我这了。”
忽而一个颀长的身影挡到她面前,伸手递出一方素色帕子,遮挡着她的视线。
闻锦无心理他,侧头朝那帮儒生看去,眼前人却跟着挪了一步,站的位置正正笼罩着她,全然将她蔽在自己的身影下。
“我待会再同您说。”
闻锦抬步想越过他,男人却不依不饶地堵在她面前,俯首掠一眼手绢,开口的声音凉凉:“认错了人,误撞了人,手绢,也是无意间掉的?”
闻锦眉皱成川,“你——”哪来的优越感,非得认为我蓄意?
当时明明是你先拽了我的手绢的。
我真的只是忘记拿回来了而已。
闻锦被他堵的哑然,恰在这时,酒楼外,烟火在静谧的天空中骤然绽开。
“砰~砰砰!”
少女背后夜色朦胧一片的窗台,霎时间框入一幅绚烂美景,华灯初上,银树漫天伸展。
她猝不及防回首看了眼,楼里的人群注意力也纷纷被那缤纷的火花转移,鱼贯而出,都朝门口的凤凰渠边推攘而去。
“灯展开始啦!”
“走走走,看灯去!”
天香楼里瞬息恢复了平静。
男人仍然没有从她面前挪开,闻锦伸出三指,指向房梁,“我指天发誓,对您绝无所图,否则天打雷劈!”
晟云洲顿了顿,嗤笑了声,“倒也不必说这么狠。”
她望着他唇角不以为意的笑纹,后知后觉,蹙起蛾眉,“您是故意的?”
“你没必要和他们争吵。”
女孩语气中泛出一丝执拗,“为什么没必要?难道这世道连个黑白曲直都不让人论了?”
“黑白曲直的界限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清楚。”
“既没有那么清楚,为什么他们嘴里非黑即白?”
晟云洲略微愣怔。
同她之前的温婉姿态迥然不同,帏帽下的小姑娘透出了一些愠色,袖间内半掩的指尖蜷缩,掐得掌心发白。
晟云洲无意惹恼她,软下两分语气规劝:“你一女子,跟一群酸儒争什么?也不怕被熟人认出,传出去叫人笑话?”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拦我?”
晟云洲语重心长,“女儿家的声誉很重要。”
“那男儿家的声誉呢?”
晟云洲啧了声,“......你这丫头,怎这么拗?听不懂好话吗?”
闻锦的目光黯淡,声音有些喑哑,“您又不是我,怎知什么对我来说是好话。”
“敢情我多管闲事?”
“本也没有碍着您什么。”
“......”
晟云洲一阵无语,转眼,小姑娘无声越过他,迈出门栏,独自一人朝外面走去。
他站在窗前望着她的背影陷入沉默,周掌柜走上前来,作揖致谢。
方才他听说楼下客人起了争执,慌忙从楼上赶下来,两厢已经争锋相对。
周掌柜正愁着怎么劝架,多亏眼前的郎君及时提醒,叫他赶紧让人将门外的烟花点燃。
晟云洲颔首回礼,周掌柜笑眯眯的,“灯谜游戏已经开始了,郎君要不要也出去瞧个热闹?”
晟云洲见那抹红色的倩影朝着花灯前去,沉吟片刻,“嗯。”
这厢,那帮儒生走到岸边,见到红衣少女跟随着下桥而来,转眼见挂着灯谜的花船一列列奏着丝竹之声驶来,冷声同她笑道:“当年晟云洲猜不出这楼里谜语,小娘子这般恭维他,也不必来猜了吧。”
少女声音依然轻软,“他说他猜不出你便信,我也能说我猜不出,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