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嘬嘬嘬,好可爱咯。”男人趴在透明的保温箱上边,保温箱里,几层棉布轻轻裹着小腿大小的婴儿。
婴孩的脸皱巴巴的,活像一只无毛的皮猴。
她是早产儿,看着比别的保温箱里的孩童小一点,可她的父亲并不计较这些。
男人用手指隔着屏障点了点婴孩的脸,那小小的五官全埋在他一指之间。
这是他的女儿。
“宏成,孩子,孩子怎么样?”女人虚弱的躺在病床上,而男人风尘仆仆地推门走进来。
“都好,孩子都好,医生说了,虽然宁宁是个早产儿,却没比其他孩子差劲呢!”男人握住妻子的手跪在地上,地板凉,而女人的手只多不少。
这是个意外的雪天。
南方第一次刮起了含着冰雹的风。
闪着雪花的电视坐在病床前的柜子上,它有些木讷地响了几声,紧接着一条新闻播报闯了进来。
“各位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插播一条紧急新闻,近日,与拉尼娜即反圣婴现象有关的大气环流异常。环流自1月起长期经向分布使冷空气活动频繁,同时副热带高压偏强、南支槽活跃,源自南方的暖湿空气与北方的冷空气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交汇,形成强烈降水。请各位观众朋友注意避难避险,做好防御措施,预备防寒食物及衣物……”
病床上懒惰的卷着一坨被子,上面睡着的人无影无踪。
“等等……”穿着粉衣的护士一遍遍打着电话,突如其来的雪灾带来了数千名正在路上急需救治的患者,可眼前的孕妇肚子里正揣着一条急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
“您再等一等,前面医生马上就来了,您保持平躺,对的,接着抬高下肢,把腿放在这,对,您等一等,医生就来了。”
躺在移动病床上的女人面容苍白,再姣好的容貌此刻也惨淡无比。
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喘着气儿,身上那件薄薄的毛毯不足够抵御四处侵袭而来的那种寒冷。
护士看着她,再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走廊,女孩咬了咬牙,放下了那通挂着忙音的电话,独自一人推动了女人身下的病床。
“阿柳……?”
女人蔫蔫地躺在病床上,模糊的玻璃窗外暴雪肆虐。
李宏成将女人的手慌乱地碰到脸边,他将手里的大衣连带着几条毯子都堆到妻子身上。
紧接着,他摸到了有些湿润的床单,还温热的液体缠粘在李宏成指腹,男人颤颤巍巍地松开手,只见柳留睡着的地方铺开大片血红,仍有血从女人的下肢汩汩流出。
“医生呢……”李宏成只停顿了一秒,就起身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这个动作引来了旁边陪护的关注,几个女人看了一眼柳留的脸,随即明了。
“小伙子,你婆娘这是刚生过吧?”
“是,是。”李宏成满头大汗,像个迷茫的孩子。
女人还要开口的时候,连在柳留身上的机器突突的响了,一声一声的报着警。
年轻的医生推门而入,浩浩荡荡的推开围在病床前的几人,包括李宏成。
他迷茫地听着一些他听不明白的专业词汇,被胖胖的护士拉到一旁。
那一刻李宏成忽然感觉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耳朵还在迟钝的工作,把一些词汇变成尖锐的刀,和着寒风一起扎进他的心脏。
柳留死了。
骑在病床上不断做心肺复苏的医生停下来,原本吵个不停的机器像是被熄灭的蜡烛,抹去了提示李宏成妻子还活着的火光。
死因是产后大出血失血性休克死亡,考虑患者有凝血障碍,申请了输血。
李宏成呆呆的听着,直到连血液的音节都听起来有些模糊。
凝血障碍。
他从未听妻子提起过。
来交代事情的是那个抢救的医生,见李宏成的表情呆滞,低头扶了扶眼镜,也没说什么,转而吩咐几个护士把尸体送去太平间。
那张病床上起伏的线条一动不动。
李宏成目不斜视地盯着被缓慢推动的病床,却不敢掀开白布去看一眼妻子的脸。
过往温情美好的岁月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大片的空白填补进空虚的躯体。
他们今年才在流浪许多年的城市买下一间小小的房子。
他们刚刚才拥有了一个健康的女儿。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十一个年头,结婚的第三个纪念日怎么过都计划好了,要带着女儿去他们相遇的地方。
他们刚刚还在这张床前交谈。
刚刚。
李宏成蹲下去,抱住头,这是一个充满自我防御意味的姿势。
因为太冷了,冷到男人流不出一滴眼泪。
从医院走出来,李宏成抱着怀里的婴孩,把襁褓巾窝在女儿脸边。
他刚刚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上个星期原本计划好的火化时间,因为雪灾,各种事情推了又推。
医院门前的马路车水马龙,太阳才刚刚升起,怀里的小小婴孩呼吸平稳,正睡的香甜。
李宏成眼睛里的血丝像一团解不开的红线团,紧巴巴地缠在瞳孔旁边。
冷风吹的男人眼睛发涩。
又是新的一天。
李宏成的肩佝偻下去。
消融的雪,支摊叫卖的小贩,冒着氤氲水汽的锅炉,婴儿平稳规律的呼吸。
冬天要走了,冻的人牙直打颤的冬天要走了。
男人站在医院门口一动不动,引得过路的行人不断上下打量。
他一个星期都没有换过衣服,一些风雪和汗捂在领子里有些发臭了,泥沙给这件冲锋衣的颜色添油加醋了点颜色。
家里的餐桌上还摆着上星期吃过的最后一顿饭,一只只蝇虫在漆黑的房子里横冲直撞。
这些天他哪里也没有去。
做过的最多的事情是沉默着发呆,偶尔步行去医院看看女儿。
领导对他的遭遇表示理解,那个平时总是指着他鼻子叫骂的女领导居然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