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心!雁心!再点一个!再点一个!”小宫女阿婵兴奋地大叫,把燕婉从不自觉的神游拉回现实。
宫里从祭灶开始,就在乾清宫前放花炮,大家看了眼馋得很,然而正旦节前少有休息的时候,没时间也没胆子去凑热闹。这会儿过了正旦,歇了下来,火药司又往各宫送了些精巧的烟火,于是这几天晚饭后,她们闲下来就会放烟火玩。这几日,不光是她们,宫里处处宝炬争辉,玉珂竞响。
火药司送的几个烟火盒子,名字美,放起来也美。雁心和阿婵她们爱看“赛月明”和“紫葡萄”,那赛月明可真是名不虚传,一道寒光,钻透斗牛边,亮得直叫月不得明,它独亮半边。又说那紫葡萄,是火做的珍珠塔,光做的翡翠珠,塔倾了,珠碎了,火光四溅开来。燕婉爱看“金盏银台”,倒悬的火瀑布托着一颗旋转的火珠,那珠子旋得飞快,把星子洒了一地,煞是好看。另有些霸王鞭地老鼠之类奇巧盒子,响声大,满地窜;也有百兽吐火这类气势大的盒子,火星大似拳头,纵横践踏,直叫烟焰蔽天;还有更稀奇的,一个盒子花装成数出故事,其中人物象生,楼台殿阁,极尽工巧。
燕婉看着这满院的火树银花,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燕婉想起这首词来,写得何其传神,然而后头的竟想不太起来了。那最有名的一句是什么来着?
这时光焰没了,声响停了,夜突然沉下来。燕婉回过神,看着盒子的残片和留在地上的黑斑,只叹烟花再美再盛,却只是一响而散的虚东西。费万般心思千般工巧做一个,人只道绚烂缛丽,然而火灭烟消,徒留一地丑态。
这时有人来了:“玩儿的什么,怎么不叫我?”原是太子,他从昏暗的门那头走进来,月亮照的他白得透光的俊俏面庞,笑盈盈的,让燕婉想起那天他手上的玉圭。
奥,想起来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众人忙向他行礼,他免了大家的礼,对着低头的燕婉说:“年关事多,我抽不开身,这么久不来,你别怪我。”
燕婉低着头回了声:“殿下乃一国之本,自然日理万机。殿下能来,已经是妾莫大的荣幸。”
马应珏听了笑而不语,自顾自地询问雁心,燕婉吃得如何,住得如何,要雁心好好伺候主子,不可怠慢。
燕婉听了有点别扭,但看着雁心恭顺的神情,她心里的气莫名地放了,却又更别扭了。然而这样的别扭只在一瞬,她来不及细想,一听太子说还要放烟花,雁心用手肘拐她,挤眉弄眼要她上前。
她犹豫着走了几步到太子身旁,心里想:堂堂太子,难道连火也不会点吗……
马应珏留意到燕婉走到身旁,不动声色地笑了,问她:“哪个好看?”燕婉了然,原来是没亲自点过烟花么?她回答:“妾觉得金盏银台最好,旋得好看。”
马应珏点点头,拿了一个地老鼠,对着燕婉一笑,燕婉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回了个尴尬的笑。
地老鼠不响不起旋绕地上,到处乱窜,期间还蹭到阿婵的裙子,阿婵叫了一声,躲到后头去了。
马应珏咧开嘴来,燕婉看到他嘴里的那颗虎牙。
后边太子又挑了个大梨花放,端的是火树银花,东风吹散,星子如雨。大家都齐齐惊叹叫好,被吓到后头去的阿婵不知什么时候又挤到前边来了,火光照着她的脸,黑色的眼珠里映着绚烂秾艳的烟花,她看呆了。
燕婉看着沉醉的阿婵,又看向雁心,雁心在星火四溅里正对上了她的眼,她们在火光里对上一个默契的眼神。烟花映着的雁心的脸,她锋利的眉和寒星一样的眼,好像一并钝了棱角,化了霜气,在烟火里柔和起来。
她又看向身旁的太子,他神情专注,面前的火光把他的面庞照亮,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同他一道迎着月光走回东宫,那时候他好像也只神情专注地往前走,月亮照出他刀刻斧凿的轮廓,就像此时一样。
燕婉看着面庞被焰火照亮的众人,她觉得她的心也被焰火暖热了,好像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
雁心在人群里,看着娘娘平静的面庞,只觉得要流出眼泪来。
她其实很心疼娘娘,第一次见到娘娘的时候,娘娘就是一副忧愁的神情,那神情让她想到刚进宫的自己,想到现在不知在哪的姐。
她原本不叫雁心,叫愿悌,万愿悌。她家道中落,到她爹这一辈更是人丁稀少。她爹一把年纪,还娶不上老婆,于是她爷爷费劲心思从邻县给她爹买了个体格强健的傻子媳妇,盼着这心智跟稚儿一样的新妇给她家开枝散叶。
这新妇糊里糊涂怀了第一胎,是个女儿,女婴一落地,万老爷就带着婴儿,不顾旁人劝阻,连夜拄着拐杖跑到山上去扔了。
晚上扔的,白天下午又回来了——原来是这傻子一样的新妇,身下的血还没流干净呢,万老爷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去,在万老爷抛婴的地方,把小小的孩子又捡了回来。
万老爷看到她怀里的奶娃娃,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万夫人看着又是血又是汗的新妇,于心不忍,好说歹说,还是把这孩子留下来了——这就是她的姐,万盼睇——后来雁心读了书才晓得,这得多想啊,得用两个眼睛望,两颗心招。
到她出生,她心智不全的娘却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任凭万老爷万夫人如何哄骗威胁,就是不肯撒手,死死抱住怀里的孩子——差点把她憋死,这也是听姐讲的。她满了周岁之前,她娘一直看着她,但凡离了她娘视线几秒钟,她娘就要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哭嚎,府上街上邻居家里,各个地方去搜,去闹。她现在还记得她娘怀抱的味道,又臭又香的,只要在那怀里,做一辈子的野崽子也无忧无虑。
不过她再大些,她娘就不这么带她了,又各处乱窜去。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她有姐。姐也不过大她三岁,她想到那场景就要笑,六岁的姐,背着三岁的她。
她总记得姐给她篦头,一边篦一边敲她的脑袋:“光长头发不长个子。”
然而别人要骂她矮个子,姐是不答应的。村里的男孩跑来骂她矮子,骂傻子娘生矮子女,姐发了火,挥着拳头把他们都打跑,来一次打一次,久而久之他们都不敢来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