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九年,皇城脚下。
呼啸北风带来潮湿寒意如附骨之蛆。
堪堪初春,腊月积的残雪还未化尽,柳树梢头刚冒出几丝嫩绿也被冻住,道路上行人脚步匆匆,呵出的暖流很快化成一团模糊的雾气。
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城门口张贴的皇榜旁,却挤挤挨挨围了一圈人。
有好事之徒挤进去问到:“看什么呢?”
“瞧这告示上说的,似乎是嘉柔帝姬快不行了,皇帝正找人打算与她成婚冲喜。”
“皇家也信冲喜这一套?”
“唉,没办法,嘉柔帝姬病了大半个月,高烧不退,眼看要咽气了,圣上心急如焚,这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众人不免长吁短叹。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嘉柔帝姬,可惜天公不作美,嘉柔帝姬天生痴愚,年岁已过及笄,智力却仍如三岁稚子,但圣上仍旧待她如珠如宝,为留爱女,才想出冲喜的法子。
有好事者动了歪心思,大声问道:“这娶公主冲喜,有什么要求?”
“求娶之人,必须三世簪缨,血统高贵,自己也要是数得上名头的世家公子才行。”
听到这要求,众人嗤笑不已,嘉柔帝姬本就痴傻,又是快死之人,此时娶她便是求个富贵,本身就大富大贵之人,何必蹚这种浑水?
围观者小声嘀咕道:“怕是文宣帝爱女心切,在说梦话吧,这种要求谁会答应。”
众人深以为然,点头称是,正议论纷纷之际,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清喝:“这皇榜,我家主人揭了。”
???
一瞬静寂,众人循声看去,不远处大道上,数个铁甲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看不清面目,呈护卫之姿,而他们簇拥在中间的,赫然是一顶不起眼的苍蓝色马车。
刚才出声的,便是马车旁一个灰衣小厮。
原本在打盹的使者立刻来了精神,他眼力极佳,一眼看出这马车看似雕饰简单,用的却是罕见的金丝乌骨木,刀劈斧砍也不留痕迹,再看侍卫骑着的几匹骏马,皆是品相极佳的踏雪乌骓,对车内人的身份不由高看几分,拱手一礼:
“不知马车内,是哪位郎君?”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车帘,氤氲的草药香带着暖意阵阵袭人,那手宛如玉石雕琢而成,可却清瘦得过分,旭日下他的手掌苍白到有些透明。
车内突然传来急促压抑而低低的咳嗽声,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许久后方才平息,传来男子温润而清冽的声音:
“陈郡沈氏,沈未知。”
随着他的声音,旁边灰衣小厮抛过一道令牌。
沈未知?怎么可能,他来冲喜?
皇家使者接过令牌来回翻看,确认无误后心头骤然翻起惊涛骇浪,立刻低头作礼,他语气恭敬,态度谦顺,姿态谦卑:“竟然是沈家主,请随我来。”
沈未知看惯了旁人这副样子,只微微颔首,温声道:“客气了,请。”
积雪被车轮压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马车渐行渐远,等到看不清踪迹,才有人颤颤开口:“那人是谁呀,好大颜面,皇家使者都这么客气。”
“傻小子,沈未知你都不知道?他的父亲,便是上一任安南大将军,掌管西南十万大军。而他本人,年纪轻轻便承袭将军之位,镇守一方安宁。”
“可是刚才那人看上去就是个温温柔柔的病秧子啊。”
“可惜啊,往昔他曾鲜衣怒马少年郎,轻狂肆意之姿倾倒多少人,但即便如今病体残躯,他也有个绰号,病狐狸沈未知,心思缜密,兵法如神,战场可止婴儿啼哭。”
懒得去争论战场为什么有婴儿,行人心头更加迷惑:“可惜了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答应冲喜?”
沈未知随着使者一路前行,在雕廊画栋的宫内穿梭,使者战战兢兢在前面引路,穿过几道宫墙,越走越深,幽深宫庭,寒气凝聚,沈未知虽裹着厚重的狐裘,却仍被寒冷的气息灌入,突然止步,一时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几个好奇的宫人偷偷斜眼去看沈未知,带了几分打量,他肤色略显苍白,身形清瘦,气质谦逊温柔,这样一个时不时狼狈捂唇咳嗽几声的人,真的是传说中可止婴儿啼哭的沈大将军?
“使者,”沈未知缓过咳意,目不斜视裹紧狐裘前行,口中突然唤道:“那些人还要看到几时?”
使者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支支吾吾起来,沈未知见状轻笑一声,声音带了些寒气:“没事的,别紧张。”
他停住脚步,转身直勾勾看进使者眼底,笑道:“毕竟这里是皇宫,我再怎样放肆,也不能挖了他们的眼睛。
沈未知的瞳色浓稠如夜,勾起唇角温声道:“但他们真该庆幸,没有在我安南将军府做事。”
宫人们对自己逃过一劫并无所知,仍在偷偷议论:“此时入宫,怕不是答应给帝姬冲喜的吧,帝姬病了多日,能有用吗?”
“什么病了多日,那天我明明看见,帝姬是被人从池边给推……\"
立刻有宫人捂住她的嘴:“嘘,不要命啦!”
皇家子嗣不丰,前脚文宣帝刚拟旨给帝姬择婿,后脚帝姬便失足落水险些丧命,谁不知道内头猫腻,可是少说话,多做事,才能长长久久活下去。
书房内,文宣帝得到消息,已等候多时。
不怪他如此谨慎,当今天下,兵权三分,除皇室手握御林禁军,守卫京师安宁外,另外两股最大的军权分别由安南沈氏与镇北穆氏掌管。
镇北穆氏是皇帝母族,对皇权忠心耿耿,与沈氏相互制约,达成微妙平衡,文宣帝本是高枕无忧,可惜三年前,穆府大喜,竟在酒宴上被北漠奸细投毒,伤亡惨重,为首的镇北将军等人被掳走,生死不明,如此情况下,文宣帝唯一爱女突然染疾,而揭榜的竟然是安南将军沈未知,这让文宣帝如何不警惕?
可忧心归忧心,如今镇北军式微,安南军兵强马壮,他虽为天子,对待沈氏一族,也必须小心谨慎。
这边正忧心忡忡,此时沈未知已经到来。
他一见面便行了个大礼,叩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