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昆玦自己都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多年前他也曾试过戴帽撑伞后去触碰阳光,虽能遮住一些,不似直接将皮肤暴露在阳光下灼烧得那么快那么痛,但总归整个人仍觉如炙烤般难忍,钻心彻骨地疼。
他只是愣了愣,很快便回过神来。
此刻形势间不容发,容不得他现下再去探究什么原因,脚下步子立时朝前。
府邸门开,一袭黑衣长身鹤立,身后还跟着苏彦。
风起纱动,昆玦面容隐于帽檐之下,冷眼瞧向四周。
果然,整个苏宅已被满城的百姓重重围住,本是人声鼎沸,无一不嚷嚷着交出妖怪,昆玦的突然出现却让这群人面面相觑,鼎沸人声立马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目眦欲裂的眼里满是愤怒与恨意,仿佛隔着厚实的氅衣,他们都能窥见他皮下妖孽的真容。
“妖怪!他穿着黑袍头戴帷帽就是为了遮光,他果然是妖怪!”
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如溃堤之隙一般,民情激愤顿似洪水汹涌,无数民声骤然爆发,砸过来的不是烂菜而是结成块的臭泥,跟实打实的石头。
苏彦都不知这些百姓是从哪儿挖来的臭泥,其味仿佛太阳底下死了三天的死鱼一样,腐烂的味道令人额外作呕,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脏污恶臭纷纷倾泻到昆玦身上。
昆玦眼神已经冰冷森然得可怕,可他始终视若无睹,一声不吭,只是顶着民众滔天的怨怒,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右手始终微微抬起,护向腰间。
“妖孽!杀人饮血的妖孽!”
“怪物!真恨不能一桶泔水浇在他头上!把这妖孽淹死!”
“对!用泔水淹死他!他吃人饮血!杀将了这见不得光的妖怪把他丢到乱葬岗里喂狗!”
“说得对!杀了他喂狗,叫他曝尸荒野被狗食被鸟啄!叫他投不了胎永世不能翻身!为民除害!”
这世间最是伤人之处,往往不是那些直白锋利的刀兵。
是人言,是人心。
无数的疾言厉色,无数的满腔怒火,恍若遮天蔽日密不透风地围住了昆玦的去路,教他不得不止步,只欲将他困死在炎炎烈日之下,好承受他们所有人的怒火。
恶意如潮水,黑色的衣袍更似绝佳的画布刻下百姓们的仇恨,不过片刻,昆玦浑身上下已是狼狈不堪,散发出阵阵恶臭。
眼下被堵了去路,他终于抬起首来蓦地哂笑,深深凝视着那些人嫉恶如仇的嘴脸。
那些他昨夜方才见过,同他行礼招呼过的那些面容,昨夜一个个都还笑意盈盈、冲他感激不尽的每一张脸,今日都化为了尖刀刺向他,仿若市井泼皮、腌臜无赖,不分青红皂白,纯粹地恨着他,面目可憎。
正如昆玦所想的这般,眼下围着他的这群百姓们也羞耻极了。
昨夜他们还拜真神似地恨不能把眼前人供起来,哪知自己拜的却是个妖孽,心间便更生恼羞成怒,仿佛受了偌大的欺骗!
浑然忘了,昨夜是谁,以一己之身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不知是谁忽然泼来半桶潲水,围堵的人纷纷捂住口鼻,却又拍手叫好,昆玦眼底似寒冰凝滞,倏地一块砾石从眼前飞过,锋锐地划伤他右脸,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
苏彦惊骇地瞧见,他俊美的脸上当即落下一道殷红。
蓦地生了笑,他实在笑着自己,一把掀开帷帽,任由头顶烈日直照,垂下头伸出指尖沾了沾脸上血痕,黏稠的鲜血照在阳光下原是那般赩炽耀眼。
他缓缓抬起头,一圈扫向众人。
“我是怪物?你们一个个要不要撒泡尿看看你们自己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尔等的嘴脸,难道不是比我更像鬼?!”
昆玦蓦地出声,齿缝间龃龉,咯吱作响。
围堵的众人并不觉得这是质疑,反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且他这分明就是承认了自己是妖孽,群情愈发激愤,昆玦却没就此打住。
“昨夜尔等还口口声声称我为城主大人,恨不得跪伏在地俯首称臣,以谢我救了尔等性命!今日便这般鄙夷厌憎,拿砾石臭泥、残羹冷炙砸在我身上!”
“难道我是妖孽,昨夜救下你们性命的事便没有发生了吗?!”
他边说边缓缓扫视着人群,讥讽地仰首大笑,目光回落的一瞬扫过昨日还请他吃茶的茶肆李老板和宝华楼陈掌柜身上,二人面面相觑,半是畏惧半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时激愤的群情暂且停滞,苏彦瞧见到底还是有些百姓面面相觑,似乎在想昆玦说的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昨日的确是他以一己之力保全了泽月城,若不是他,恐怕眼前所有人早做了昱崇军的刀下鬼,哪还能像现在这般生龙活虎地来对抗他。
但很快,只不过少顷的沉默,人群之中一个声音打破沉默高声疾呼,指着昆玦喝道:“就是他杀的人!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他是妖孽,谁知道他昨天救我们安的什么心?!不能放过他!若是放了他,我们也会遭殃的!”
倏忽间,鼎沸人声再起,怨怼的目光比方才更甚。
“对!不能放过他!他是妖,是要吃人的!”
“是他杀的人,昱崇军可没杀我们!是妖孽杀了我们泽月城的十户百姓!”
“打死他!打死这个妖孽我们才安全!打死他泽月城才太平!”
席卷而来的民声愈发愤怒,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恍惚间,昆玦怔愣在原地,昱崇军可没杀他们,这些话他们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他们的安静与镇定就只维持了那片刻,仅仅片刻。
一切仿佛让他感到意外,一切又分明都在意料之中。
从来没有人想要真相,总来没有人愿意还他一个公道。
“闹够了没!”
昆玦蓦地仰首扫向众人,一声怒喝,眼底迸射出两道森然的寒光,仿佛冷月照在刀刃上。
一声怒喝威严十足,似欲贯穿整座城池,满城百姓如同被冰水骤然浇熄的炭火,整个泽月城终于在霎那间安静下来。
“尔等生而为人当真可笑!昨日面对十万昱崇军来袭时,怎不见尔等如此同仇敌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