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两人姗姗来迟,皇帝经过一路奔波,白璧无瑕的脸已然透出青灰来,微张着嘴呼吸急促,连带着双目也失去神采,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赵太医紧随其后,战战兢兢的守着皇帝,他早说以皇帝的伤势硬扛着回京万万不妥,奈何摄政王一意孤行,容不得他们有异言。
进殿行个礼的精力,皇帝都有些撑不住,紧皱着眉头咳嗽起来,他身上带伤,稍稍咳嗽就会牵扯伤口,于是浑身又疼痛难忍,一来一回,甚至直不起身来。
“怎么弄得这样严重?快,快将皇上扶到内殿。”太后忙迎上去,取掉护甲亲自扶他倚到榻上,厉声斥责侍从:“还不快去把太医们都请过来,赶紧商讨着给皇上医治。”
“朕没事儿。”皇帝慢慢缓过来,庆幸地冲她笑笑。
太后抬手用丝帕为他拭去额头和鼻间薄汗,转头又叫守鸣道长,“你来给皇上瞧瞧。”
守鸣道长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从容应道:“贫道不会瞧病,且皇上此遭不过是个小磨难,真正的急症在后头。”
太后还未来得及回应,裴瞬率先开口:“这位便是守鸣道长?”
他对守鸣早有耳闻,还是听他父亲有次随先帝平定逆贼回来时说过,有一道士神机妙算,实非等闲之辈。
“正是贫道。”守鸣拱手致意,定睛端量他的眉眼口鼻,仿佛能从中窥得天机。
他的神态落在裴瞬眼中,转头将整张脸端端正正的展现在他眼前,问道:“道长能看出什么?”
守鸣微微一笑,“无所执,则无所失,王爷执着于亲缘,只怕将来不得其所。”
他一不说权势,二不说裴瞬的双腿,只扯出个亲缘来,众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猜忌。
裴瞬却脸色微变,眼角眉梢皆是冷凝的寒气,第一回有人戳中他的心结,叫他霎时间难以掌控自己的情绪,原本并不相信占算的人,这会儿不得不重新审视,半眯着双眸看向守鸣。
两人无声的“对峙”,守鸣的眼睛格外明澈,他望进去,在其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所有神态。
今日的重点不在于此,太后打断他们:“守鸣道长用来救皇上的破解之法呢,说与他们听听。”
守鸣收回目光,朝上一拜,“皇上八字中五行生克,水弱金强,注定病疾缠身。最快的破解之法,贫道于冬节正午设坛作法,由四十九人环跪道坛祈福,法事后在皇帝殿内点七星灯,四十九人守在殿外为皇上添油守灯,若十二日后灯一直未灭,皇上或可消灾解厄。”
“那四十九人可有要求?”太后又问。
“子月、戌时、壬辰、癸巳,方位则在北中,务必要在冬节正午前将人寻齐。”守鸣说明生辰与方位,便不肯再多言,顺带抬手做出止住的动作,示意众人也不必多问。
太后与裴瞬暗暗对视一眼,了然彼此的意思,正歇息的皇帝突然出声反对:“子不语……怪力乱神,患病自有太医诊治,何以用得上黄白之术?”
他半支起身子艰难地喘.息,说句完整的话已经耗尽气力,再次被迫躺回榻上。
“皇上别急。”太后为他顺气,低声相劝:“还没应下呢,咱们商议后再决定。”
守鸣受他质疑,依旧不悲不喜,淡声道:“太后、皇上和王爷若是相信贫道,命人知会贫道准备设坛便是。”
话罢他请辞却行往外走,临到殿门之时,最后望帐内皇帝一眼。
眼见他病骨支离、气息奄奄,暗道这位皇帝的心计比之先帝更甚,连狠心都更胜一筹,想想那日皇帝前来摘星楼,提出想让与他八字相合之人进宫,以便为他祈福更改命途。
他当时只当皇帝道听途说,抬声反驳:“不知皇上在哪里听到此种说法,八字相合之人相处,的确会对彼此都有裨益,但要说单靠祈福为另一人改命,简直是无稽之谈。”
皇帝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语气不起任何波澜,“道法千变万化,守鸣道长不如再仔细想想?”
他自认并非道法上乘之人,修行时也有遗漏之处,可此种说法不必深思便知断断不可能,修道并非能解万事。
他还欲争辩,随即皇帝身边的侍从便领进一对妇孺,妇人衣着简朴,难掩端丽之色,稚子依偎在她身旁,晶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怯。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太久不曾见过的妻儿,是他修道之前早已斩断的尘缘。
皇帝要行的是胁迫之事,面上仍笑意盈盈,语气温和:“道长入道之前,也是凡胎俗骨,现道长得道,已仙凡相隔,不知还理不理凡尘事?”
他霎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在妻子的怒视、儿子的茫然中垂低了头,这一次,他没能斩断尘缘,因为他能抛弃他们、忘记他们,却不能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死。
所有的一切皇帝都已备好,只需他适时的出现,说几句预言,可再进红尘,且口出欺世之言,他知道,他的道大概是修不成了。
太医们前来给皇帝诊治,太后与裴瞬等在外头,又是好一阵施针喂药,才把皇帝的咳嗽止住。
太后看得心惊,没承想皇帝伤成这样,蹙着眉责怪:“你也太过冒进了些,明知他如此严重,何必再匆忙赶回来。”
“姑母火急火燎的差人传话来,要我们务必回来,我们哪敢不从。”裴瞬不以为然,“况且不过受些伤,哪里有那样娇贵。”
他从前常在战场,信奉人就该使劲儿摔打的硬道理,太后佯装不满,抬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你还当你这是在战场上练兵呢?”
裴瞬轻哼一声,“若是练兵,他连打我手上过的机会都没有。”
太后知道他一向瞧不上皇帝,最开始他们谋事,皇帝无意间救了她唯一的公主,她瞧皇帝秉性尚可,提出要扶持皇帝,他对此很是不满,觉得自小在冷宫和贫瘠之地磋磨的人,只怕是担不起重位。
可后来再三抉择,除了皇帝再没有哪个皇子背后没有支撑,能如此任由他们拿捏,无奈也只能妥协。说到底,恨只恨她入宫数年仅有一女,不能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
再说这些都是无用,她拢了拢衣衫,把自己围进斗篷中,只问:“守鸣道长说的法子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