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当天,昼夜对半,吴虞一宿未眠,提行李袋下楼。她家是双层小楼,一楼当店面,二楼作住宅,她蹑手蹑脚停在前台,将收银机里的现钞全部取出,数也没数,卷好揣入行李袋内兜。
刚要推上抽屉,硬币那格闪了闪,她一顿,又将它扯回去,随手捻出一枚一元硬币,而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怕卷帘门动静太大,吴虞抄后道。她家住村头,不算谷河镇中心,前临大道,后挨农田。深秋露重,土地难免泥泞湿滑。吴虞浑不觉地踩陷一道绿油纸般的菜地,在夜幕中将行李袋甩上右肩。
时候尚早,灰霾弥散,天地一片晦色,凉气扑面而来,混着甜腻的木樨花香。
去车站这一路,除去偶遇的三两或挑担、或扛锄的下田老人,便再也见不到其他。
吴虞戴着口罩,没人认得出她,搭上最早一班车,座位尚有盈余,吴虞身畔无人,她就将行李袋放上去,取出手机,熟稔地换了卡,又扳开车窗,将旧卡抛入鼓噪的风中。
像只被放生的白蛾,它跌撞着擦过模糊的车窗,很快消散在视野。
吴虞没有收回手。
车速很快,风在她手里仿佛成了实体,水球一般能被攥住,可等她真正曲起手指,却只抓握住一抔虚无。
她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前排的老头嫌风吵,回头瞪她,吴虞才一笑,挨向椅背,让车厢回归静谧。
再睁眼,天已大亮,窗景有了油彩,青山延绵,一路稻田似金浪,皑白的浓积云像崩坍的雪川,翻滚着,追车而行。
这一整天,吴虞几乎扎在车里,只在中途服务区休息时下去抽烟,解决内急。
班次换了一趟接一趟,乘客也换了一波又一波,终于在几百公里外的涟州下车,这里的山势地貌与她的家乡截然不同,山就是山,入眼皆茸绿,没有那么多维生的痕迹,没有层层叠叠透不过气的捆绳般的梯田,夕照像水红色的液体倒灌下来,最后凝固住山野。
吴虞也被冻在里面,坐了一天车的腿僵麻至极,她不忙上山,在山底的村落歇脚。
村名绥秀,小而偏,典型的徽派建筑,白墙黛瓦,不崭新,砖路坑洼,四处都是陈旧斑驳,疏于打理的痕迹。
吴虞挑了家名字顺眼的民宿。
招牌上写着【林姐旅社】,门头有桃木珠帘作挡,掀开入目就是鱼缸,间隔开前厅与餐桌。
大约是主人懒散,鱼缸看着换水不勤,内壁已蒙了层薄薄的湿苔,浊水灰绿,隐约可见几尾红鲤。
见屋内空寂,吴虞喊了两声,这时隔间才有人应她,随后走出一个发髻潦草的中年女人,想必是林姐——她打着呵欠,惺忪问:“什么事啊?”
吴虞示意身后:“我看门上写了旅舍。”
女人愣一愣,心领神会:“哦,等会。”
说着重新绕头发,躬身去前台抽屉取把钥匙给她:“楼上左拐第二间。”
吴虞接过:“不查?”
女人抬眼:“查什么?”她反应过来:“身份证啊?”
吴虞点头。
女人笑说:“我们这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查什么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查的。上去吧。”
吴虞抿了抿嘴,不说住几天,女人就也没问。
交了定金,吴虞问旁边小店几点关门。
女人答,七八点吧。
七八点,山里真就没了人,连昏蒙的路灯都稍显奢侈,吴虞简单收拾了行李,磕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搭在窗口抽完。
窗框内猩红一点,忽明忽灭,正对着那头的山,峦脉沉浮,有月高悬,极细的一弯,不时没入云纱后,像片易碎的玉,打磨得很尖,能刺穿浓夜。
听到下边有耳熟的卷帘门响,吴虞抻高身子往外探一眼,见是隔壁小超市要打烊,她挥一挥手,高叫:“哎——”
拉门的黄毛青年循声仰头,望过来:“干嘛?”
“我买东西。”
黄毛一揽手,让她速度。
下楼前吴虞揿了烟,将它横在纱窗的滑轨里,给夜风留了一隙门。山里湿气更重,竹林打晃,飒飒入耳,像在下一场无形的细雨,完全掩去了她的脚步声。
黄毛长着张耐心有限的脸,瘦而尖。他懒得再将门升回去,吴虞就弯身钻入店里,随意挑拣了两盒泡面和矿泉水。
“帮我拿几包烟。”她走回门边。
黄毛瞥她一眼,进店:“你要什么?”
吴虞说:“随便,都行。”
“也太随便了。”黄毛从柜台里取出价格适中的几样,在台面上一字排开:“要哪个?”
吴虞说:“都给我。”她找到台子上的微信二维码:“一起算了。”
拎着塑料袋出来,身后哗一声重响,是黄毛在锁门。
他飞快越过她,吴虞漫无目的的视线则漂到他背上,跟过去。
她的目光很快被截断。
小店门阶的左侧竟坐着个人。
她来时急,外加天色已晚,就没留意到,此刻却再也无法忽视。那人穿短袖,肩膀平且宽,低头的关系,全黑的鸭舌帽阴影几乎盖住他整张脸,眉眼面貌不可观,只依稀露出峭直的鼻骨。
他屈腿而坐,佝着上身,纹丝不动,也很瘦,背脊的骨骼感从衣物后凸显无遗。
四野没了风,静悄悄的,他也沉默出亦真亦幻的味道。
吴虞以为他跟黄毛一道,都是店里的人。
然而黄毛对他视若无睹,一路疾行,跨上电瓶车扬长而去。
难道是她见鬼?
吊诡的想法汩上来,吴虞背后生寒,加快脚步回到旅社。
这一夜,吴虞睡得并不安稳,第三次魇醒时,她翻身下床,来到窗口。
那男人居然还坐在那里,模样依旧看不真切,只是姿态有了些变化。他双手撑在身后,仰脸望天,许久不动,像镇于此地的蛰兽,或许被惩罚,或许被诅咒,总之无法轻易离去。
这个点,云开雾释,月亮皎洁得乍眼。
而他仿佛身覆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