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三年,冬。
南蛮举兵犯境,扰我边疆,大将军万俟复领兵出战,平定动乱,同年,远离京都为父守陵的长公主回宫。
迎接长公主那天,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站满了城楼,我随圣上站在最前方,极目远望,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美极了。
“长律,路边的那株寒梅开了。”
圣上伸出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朝着前方略微一指,我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看去,果然,一树的梅在这皑皑白雪里放肆的绚烂着。
“天子威仪,迫使梅开。”我躬身回答。
他笑着摇了摇头,将视线从那抹红色上移开,远眺天际,我望着身前的这个少年,风神俊朗眉目如画,骨子里散发着震慑人心的王者气势,那一年的软弱,早已不复存在。
“长律,那株梅,是为了迎接朕的皇姐。”
他突然看向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深了。
我微征,恍惚中,时光好似回到了三年前,而长公主,侧身长立于正殿,神色倔强。
我第一次得见长成少女模样的长公主,是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
彼时,我刚被提升为年轻帝王的近侍,卑贱的立在尊者身后,与他共看这寂寞皇座下的万般春色。
先皇的近侍明德公公站在大殿前的第三个台阶上,朗声宣读武惠帝的遗诏,开头不过是一些君王之道,冗长而无趣。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亲民兴,疏民衰,良臣得天下,小人误家国……”
“几番思虑,今当传位于九阿哥,山河浩瀚,尔……”
今当传位于九阿哥。
以后的任何话语都不在重要,所有人心上都只独独留下了此句。
我侧头装着不经意的看了眼少年君王,在他十几岁的脸上并无过多的情绪流露,面对继任这样的大事,他显得毫不在意,仿佛,那些只是别人的事。
帝王心,容不得我暗自揣测。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这响彻了整个九重宫阙的高呼声,我猛然回神,退后一步,随百官齐跪在地,朝拜新皇。
“皇姐……”
龙椅上年轻君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迟疑着抬头,恰好看见大殿之外孜然而立的长公主。
青丝如墨,身段如柳,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乍一看,好似堕入人间的仙子,美好的不可方物。
她就那样站着,决绝的看向对面身着金丝龙袍的少年,脊背挺的笔直。
“皇姐……”
又是一声低喃,我将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间,微微侧头,用余光瞥向身旁的君主。
此刻,他稚嫩的脸上褪去所有稳重与老成,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无措,我匆匆收回视线,唯恐自己这一举动被人窥见,好在,所有人都还叩拜在地,并未抬头。
长公主蓦的闭上眼,鼻尖微红,她的睫毛分明湿润了,却偏又固执的想要用眼睑锢住所有的软弱,待到在睁开眼时,那双深海一样的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她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退至长阶时,忽然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去。
那背影,三分寂寞中,掺了七分孤傲。
“平身。”
新皇重新端坐在龙椅上,勾起唇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我在一片感念皇恩的致谢声中兀自起身,静默的立在这个瘦削少年身侧。
大典结束后,他屏退了所有侍者,独自站在长公主站过的地方,长身而立,暗自神伤。
我端了一杯热茶放在几案上,正欲退下,却被他出声制止。
“你看见她了吗?”
君王转过脸望向我,因为心虚,不敢迎上他的视线,只得把脑袋埋的低了又低。
他并不在意,深吸一口气,与我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
“她很美,对不对?”
我正欲回答,却又听得他的声音响起,适才发现,其实我并不需要多言,只用听着就已足够。
“长律,她恨朕,恨朕谋权篡位,逼死父皇。”
听此,我噗通一声跪地,哑着嗓子求他别在乱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这般谋逆的话,让我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看穿了我的怯懦,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壮起胆子试着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氤氲起一片烟雾,幼时,阿姆同我讲,一个人最无法伪装的地方是双眼,透过新皇的眸子,我看见了太多不可抑制的悲伤,这悲伤,让我一时心慌起来。
“皇上,您幸苦了。”我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径直退下。
后来,明德公公问我为何要说那句话,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莫名的心疼起这个年轻的帝王。
深冬时节,天气格外的冷,寒风若起,全身都是一股森然的寒意。
陈美人拿过侍女手上的狐裘大衣,细心的披在圣上肩头。
城楼下,忽然想起一阵马蹄疾驰声,圣上顾不得君王仪止,慌忙的冲向城墙往下看,肩头披着的大衣还未来得及被系好,此刻,正斜搭在他半个肩膀上,我看着这个三年来都不曾失态过的君王,如今几分仓皇,心头便涌起一股又一股的酸涩。
来人是护送长公主回程的侍卫,长公主的马车却并未在其中。
身后的朝臣妃嫔开始窃窃私语,各自猜测着是何缘故,而圣上,只是落寞的垂下头,将所有失望,全部藏进眼睛里。
领头的侍卫翻身下马,快步踏上城楼,在离吾皇几步之外的地方跪下。
“万岁爷吉祥。”
“说。”
“长公主已到京都。”
“当真?”
闻言,圣上猛然抬头,神色中含着掩不住的惊喜。
侍卫被尊者突如其来的兴奋惊住,犹疑着开口,“公主说要单独去见一位故人,恐……明日才可回宫。”
故人,故人。
圣上眼中原本因为惊喜而聚起来的星光霎时间暗了,他将手掌逐渐握紧成拳,额上青筋隐隐突起,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背着身子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遣散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