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佳酿已经见了底。
可惜喝酒的人并不会被醇香的酒液迷了心神。
“我该走了,”魏嫣起身,“天色不早,我还要去看看奎因。”
“代替我的那一份吧,”切里斯道,“我今天满身戾气,不适合去见他。”
魏嫣微颔首,切里斯的面色总算缓和了几分,他对奎因的爱真的没有半分虚伪,时时刻刻放在心头,喜怒哀乐全部相关。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奎因,”他道,“他那一天和他哥哥在中心教堂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对大主教下跪……他太有勇气,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对于奎因的做法,魏嫣并不意外,她惊讶的不是奎因拒绝下跪,而是阿尔弗雷德就在他身边,竟然非但没有劝阻奎因,还明目张胆地拉着他的手离开了。
切里斯:“想必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吧,魏嫣?”
切里斯:“东安的嫡长公主,还有一个那么爱你的哥哥,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像是奎因那样,在宫中肆意妄为?”
切里斯不禁想象着几岁时候的魏嫣,哦不,应该说……几岁的魏韶歌。
他最初见到魏韶歌就是在东安的长乐宫中,那里的魏嫣是年轻的、活泼而且天真烂漫的,她身上那股子高傲早就已经入骨,只是远远看到她的身形,便知道这是一个一只脚踏在云层之中,从不曾俯视脚下泥土的女孩,然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竟然还保有对一切人的尊敬。
没有人会不爱那时候的魏韶歌。
切里斯初到东安的时候觉得,如果真的有天使降世,恐怕也不过是韶歌公主的样子。
“不。”
她的声音很凉。
切里斯的幻想戛然而止。
“我自卑、懦弱、又胆怯,”她道,“我最擅长的事情是哭泣和在母亲的宫门口跪着。”
“哪怕十年后的魏嫣经历了这么多,她也不会想要回到她最初做魏韶歌的时候。”
魏嫣笑着。
切里斯却觉得自己触碰到了某些禁忌。
“奎因……”魏嫣喃喃,“或许他年幼的时候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有爱他的父母亲人,没有过物质上的缺失,情感也丰沛完满。”
奎因并不像魏嫣,一点都不像。
斯兰人看所有黑色头发和眸子的安朝人都是一个样子的,他们不会注意到奎因和魏嫣眉眼间截然不同的轮廓。
有的时候魏嫣看到奎因,会有一些恍惚。那个她甚至不敢回忆的人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就应该是这样,这样开怀明朗,这样无拘无畏。
也许只有这样长大的人,才会像光一样的……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的整个世界都照亮了。
切里斯发现了自己的失言。
对于魏嫣的过去,他知道的不多,但是仅凭他听闻的冰山一角,就足以压垮一个哪怕千锤百炼过后的武士的灵魂。
“……我曾听奎因对阿尔弗雷德说,每个人从本质上都是平等的……这样的话想来也只能是你教给他的,”切里斯想找些别的话题,“我近来也常常觉得你的话充满哲理。魏嫣,想必这是你们东安并没有什么宗教的缘故,他们不会为一种思想禁锢,从而才诞生了灿烂的文化……呃,对吧?”
魏嫣耸肩,她看向切里斯,“你不必这样的切里斯,时间过去很久,连奎因都已经三岁多了……而且有些事情不论回避与否,都切实存在,你说是吧?”
“啊……”切里斯呼出口气,“我只是怕你难过。”
“怎么会?”魏嫣伸手指了指胸口,“这里早不会痛了——不过切里斯,你安慰人的本领简直太差,艾米拉从前究竟是如何忍受的?”
切里斯:“。”
好的,这是真的惹到她了,看看她的复仇这不就来了!这个小心眼的女人!这一刀捅进来,真是没有一丝犹豫。
魏嫣:“切里斯,你没有见识到真正的东安。”
魏嫣:“那片东方的土地上没有宗教,却拥有比教廷远远可怕的,更加能够攥摄人心的东西。”
魏嫣:“在东安,黎民信仰天,因为四时雨雪、节气灾祸,全都是天定。土地上能结出粮食,一家几口人能够糊口,这是最重要的事;读书人信道,因为他们的肢体无须劳作,靠精神产生价值,想到宇宙洪荒,想到生死轮回,想到善恶有报……总该有解释这一切的东西——那就是道。东安没有神,东安只有天道。”
切里斯有所了解,他毕竟是去过东安的人。
可是他看向魏嫣,又觉得,自己所理解的“天道”,和魏嫣说的,并不是一个东西。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我的父亲,东安的皇帝,他说自己是‘天的儿子’,”魏嫣道,“可是他真的能和‘天道’沟通吗?”
切里斯猛地意识到,这句话是那样的熟悉。
这和他们刚刚还在议论的事情何其详细,只是在那时的语境中,魏嫣用同样的态度嘲讽的人叫做——庞贝。
“他不能,”魏嫣冷笑,“哪来的一个‘天’去认他这个自封的‘干儿子’呢?”
切里斯忽然觉得冷。
从骨子里往外透的冷。
他忽然发现,在魏嫣的视角中,他多少年来的信仰……根本不堪一击。
魏嫣:“你知道,这个老骗子,怎么让他的黎民们,相信他是真的天选之人吗?”
切里斯:“……如何做?”
魏嫣:“他啊——靠猜。”
魏嫣:“可是他没有猜的本事,于是养了一帮子人,专门猜测‘天’的旨意。”
魏嫣:“到最后,自称天子的人,却被猜测天意的人,给玩弄了。”
……
东安,长乐宫。
皇帝打了个喷嚏。
满室大臣瞬间噤声。
“昨夜西郊忽现一阵南风,钦天监李司丞当即就说,陛下近日恐身体有恙,现在看来……还请陛下近日务必要好生保证龙体啊!”
国舅万筹朗声道。
旋即众臣附和:“请陛下保重龙体!”